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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夏雪翼                   

 

【0】

 

  記憶,是最可怕的行李;也是最甜蜜的負擔。如果沒有那些憤怒的、悲傷的、難堪的、幽黯的記憶,不會有現在的我;但如果失去那些快樂的、喜悅的、開心的、熱烈的記憶,我也無法撐到如今。

  該高興的,是我還活著,而且能夠回憶著那些過往片段,無論是哪一種記憶,我都心懷感激地接受。因為,那是讓我活下去的原動力啊!

 

 

【1】

 

  那一年的秋天,因為某個不情願的原因,我孑然一身搬到天母,住進一間附有廚房的出租套房。

 

  那棟大廈雖已算老舊,但我租下的套房卻因房東勤加保養而顯得依然嶄新。那房間約有十二坪大小,原本廚房外的後陽台被房東加蓋成廚房的一部份,因而讓廚房佔了整間房間的三分之一大。

  第一眼,我就喜愛上那廚房。面向後陽台天井的牆上開了一扇大窗,房間位於頂樓樓層,站在窗邊,就可以看見被天井框成一方風景的天空。

搬進新家的第一周,每晚都失眠的我,清晨時分便遊晃到廚房,坐在空蕩蕩的廚房地板上,望著窗外的天井等待天亮;每一日,我都會聞到一股溫暖的香味隨著天井的氣流飄進窗內,嗅著嗅著,我知道,那是純手工特製果醬的獨特味道。

  我的腦中,藏著這個既熟悉又讓人不敢回想的記憶。

  不自覺地沿著樓梯下到一樓,才發現一樓竟然是一間販賣水果及果汁的縱合商店,店名就叫做「果味」。

濃重的香味吸引寂寞已極的我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秋天的清晨,我走入果味。

  他就站在吧台後,手持湯匙不停地攪拌爐上的那鍋手工製果醬。

  「歡迎光臨!妳是剛搬到樓上的新房客吧?」

  「那是什麼果醬?好香啊!」

  「是蘋果果醬。我們的果醬都是手工製作,不添加人工香料,完全天然。要不要嚐一些?」

  他舀了些果醬在小碟子裡,再添上一隻小湯匙,然後,將碟子遞給我。

  這一連串動作流暢而自然,彷彿沒有可讓我拒絕的空間。

  「謝謝!」

  接過來之後,我嚐了一口。

  那濃郁果香中微微的甜與酸,溶化在我極敏感的舌頭上。好熟悉啊!

我的淚掉了下來。淚珠落在果醬上,淡淡地稀釋了寂寞與憂愁。

  他走到我身邊,將紙巾放在我前面的吧台上。

  「吃飯了嗎?要不要先吃點水果充饑?」

  我抬頭看他,才發覺他有一張酷似剛出道的郭富城的俊俏臉龐。不高卻結實的身體散發出善良及迷人的氣質。

  「有青蘋果嗎?我想吃青蘋果。」

  「有!妳很幸運,本店剛進了梨山的青蘋果,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哦!」

  他動作迅速地從冷藏櫃拿了兩顆青蘋果,架在專業削皮機上,削去那青綠得十分漂亮的皮,再挖掉果核後切成八片,放在盤子上。

  十六片晶螢飽滿的蘋果片躺在盤子裡,送到我面前。

  「我…我叫黃力為,不過大家都叫我阿靓。妳也可以叫我外號就好。那麼小姐妳貴姓呢?」

  他的眼睛像一顆黑夜中最亮的星,對我閃耀著希望的光芒。

  「楊心飛。叫我心飛就好。」

  「以後妳可以常來我們店裡買水果,我會替妳處理好水果的。」

  「謝謝你!」

  酸甜的青蘋果在嘴裡咀嚼,不自覺地,我露出搬到那裡的第一抹微笑。

  看到我笑了,他也笑了,傻傻地。

 

  和阿靓聊開之後,我才知道果味這間特殊又溫暖的店,是由一對可愛憨厚的夫妻共同經營,朱先生與朱太太育有一男一女,這一雙兒女都是可愛又有禮貌的孩子。

  因為朱先生常常得到中南部批貨,因此聘請了一位店長──江成幫忙管理,而阿靓算是店裡的資深店員,自退伍後就在店裡工作,一晃眼都已經兩年多了。除了他們倆個之外,尚有四位輪班的工讀生。

 

  「心飛,看妳總是獨來獨往,妳的家人呢?」

  「別說這個了!」

  「哦!那…妳…妳以後每天都下來,我切好青蘋果,等妳來吃,好不好?」

  「嗯!」

  我點點頭,記憶深處裡的幽魂,彷彿就要竄出了!但是,我捨不得這種酸酸甜甜、幸福卻又悲傷的感覺。

 

  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這酸甜的滋味,將徹底改變阿靓的人生。而這無形的推手,竟是我捉摸不定的命運中、最黑暗的那一面!

 

 

【2】

 

  自從阿靓說他每天等我下樓吃青蘋果之後,那一個禮拜,我每天中午起床刷牙洗臉之後,便先到巷子口的星巴克買一杯中熱拿鐵與洋蔥袋餅,再去阿靓店裡報到。

  「心飛,妳每天只喝咖啡,吃這麼少東西,身體受得了嗎?」

  如此過了數天,阿靓終於開口問我。

  「我也想多吃一點呀!」

  「妳是因為心情不好而吃不下飯嗎?」

  我知道阿靓關心我,他總是注意我吃得少、不說話、微蹙著眉頭。

  我怎麼能說?望著阿靓單純的身影,我想起自己的黑暗面,那陰鬱的天空下的惡魔,我不能讓牠荼毒如阿靓一樣的男孩。

  「如何才能讓妳的心情好一點呢?心飛。」

  「有你的關心,我的心情就已經好很多了!」

  我並沒有說謊,那時的我,的確是需要一份單純的關懷的。

 

  搬家後的第三個禮拜,終於接到他的電話。

  「妳想躲我到什麼時候?心飛,就算妳妥協了,妳有否想到我?妳曾說過妳愛的是我,如今,這句話還是事實嗎?」

  「江羽,這句話依然是事實。只是我……我輸了!我沒有辦法拒絕,那是我的命運。」

  掛了電話,我拔掉電話線、關閉手機,將電視、電燈全關掉,一個人躲在黑暗的房間,哭了起來。

  我知道再哭下去我的病會發作,但是我無法阻止自己悲傷。

  拋棄了自己最愛的人,只因為自己的軟弱與認命!我沒有資格為此哀痛,可是我覺得悲傷,為了自己卑鄙的理由悲傷。

  在尚未整理的行李中找不到噴劑,我越發喘不過氣來。沒有思考的餘地,只是單純地不想死,在還未見到江羽的最後一面之前。

  踉蹌地下樓,一步出公寓大門,缺氧的身體軟綿綿就要倒下。我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我向下墜的身體,讓我依靠在他的懷抱裡。

  是誰?在我前往地獄的時候,現身拯救了我?

 

  已經記不清第幾次在急診室醒來。一樣的天花板、一樣的布簾、一樣的床單、一樣的白色醫生袍。

  一名年輕的女醫生看著我,面無表情地說:

  「小姐,妳知道自己有氣喘嗎?平常沒將噴劑帶在身邊嗎?」

  我虛弱地點頭。

  「妳能夠通知家人或朋友來照顧妳嗎?護士會幫妳打電話。」

  插著點滴針管的手臂疼痛不已,但清醒的大腦,卻更頭疼於該找誰來醫院?

  「妳的家人在台灣嗎?總不會連同學朋友都沒有吧?要不然請那位送妳來醫院的先生再過來一趟吧!」

  送我來醫院的先生?是誰呢?難道是阿靓嗎?

  我只能點頭。

 

  點滴滴完的時候,一個高瘦的身影出現在急診室裡。

  他走到我面前,在我模糊的視線中,似笑非笑地說:

  「心飛,我是阿靓的同事,我叫小凌。妳好點了嗎?我跟老闆請了兩個小時假,來接妳回去。」

  不是阿靓,他低沉而溫柔的語調,有一種特別的安心感,是別的男人沒有的。

  小凌攙著我的手臂,坐進計程車內。我靠在他肩上,突然明白了,那個救我的人,是他!

  「謝謝!」

  虛弱的感恩,他聽到了嗎?

  「妳該謝我們老闆跟老闆娘,他們也很關心妳,才准我假來接妳的。」

  「嗯!謝謝你們。」

  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頭,聲音裡蕩著會心的溫柔。

  「病人別說太多話!乖乖休息。」

 

  一直到我進入家門,小凌的手一直不越矩地攙扶著我。

  「妳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不記得我有沒有對他笑,但我點點頭。他放手讓我進門,然後等我轉身關上門。

  就在關門的瞬間,我看見他身上T恤的左肩部份,纏繞著幾根染成棕金色的長長髮絲。

  門關上了。我卻不知道,那幾根屬於我的髮絲,在不久的將來,會帶給小凌及我不同的命運。

 

 

【3】

 

  在家裡躺了幾天,僅靠著牛奶及咖啡裹腹。

  潛意識裡,我知道自己正在慢性自殺。就在陷入昏迷狀況的同時,耳朵裡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

  「心飛!妳做什麼?為什麼如此對待自己?」

  是潔生的聲音。她來了?我的求生意志突然大量湧出。

  潔生立即下樓為我買來漢堡、炸雞、牛排、起士蛋糕、巧克力等高熱量的食物,並到藥房買了幾罐高單位的維他命。

  「妳買的食物足以餵飽一座小學的學生了!」

  潔生沒有笑,只是嚴厲地注視著我,將食物慢慢地送入口中。

  「妳的冰箱裡只有牛奶和青蘋果?我不在台灣的時候,妳又不吃飯了?心飛,妳這麼做是在折磨我嗎?妳以為我看到妳這樣子,心裡會好受嗎?」

  見我又拿起早已冷卻的咖啡要喝,潔生終於動手搶走杯子。

  「我要妳搬來這裡,就是要妳好好活下去!我為妳所做的一切,難道都是狗屎嗎?心飛,不管妳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妳都得給我活下去!我決定再替妳請個看護,全天看著妳。」

  「妳乾脆將我送進精神病院好了!我這樣跟坐牢何異?」

  潔生看著我,圓圓的眼睛裡蘊含怒氣。我心裡的惡魔又甦醒了!

  「妳知道我最討厭被束縛住了!難道妳想看見我再度崩潰嗎?」

  我的雙手環抱潔生的頸子,臉頰在她耳邊磨蹭。

  「心飛,我真搞不懂,妳到底是天使?還是惡魔?」

  潔生的唇被我的唇覆蓋,她的話沒有句點。

 

  潔生臨走前,俯身親吻我的臉頰。我假裝熟睡,不願意面對她的離去。

  門關上了。我起身下床,裸身走到陽台,望著潔生坐上她的紅色法拉利,啟動車,駛離這條巷子。

  回到房間,望著一室嶄新的傢俱與電器用品。這是潔生一手為我打造的避難所。

  當她將我從上班的酒店拖出來,劈啪給我兩巴掌之後,她首次在我面前痛哭。

  「心飛,求求妳別再作賤自己了!妳想逃,我給妳一個避難所吧!好不好?」

 

  於是,我一件行李也沒帶,離開了原來窩在破爛大廈地下室的無浴室的發霉小房間,坐上潔生的車,來到這有如天堂的地方。

  可是,我也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江羽,明知他將傷心欲絕、他將四處尋找我的蹤跡。

我很殘忍。我不是天使。

 

突然想吃青蘋果。我穿上衣服,慢慢下樓去。

進入店裡,阿靓立刻迎了上來。

「妳的身體好點了嗎?那天我剛好休假,不知道妳…妳出事了!對不起!」

阿靓自責的臉上又帶著關切,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何必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注意到。」

眼角瞄到吧台後站著另一個人。我轉頭去望著他,小凌。

那一刻才真正看清楚小凌。他有著高瘦的身材、麥色的皮膚,一雙長長丹鳳眼裡,黑亮的瞳孔銳利地射出清晰的訊息;他飽滿的唇抿成微笑的形狀,修長的手指撥開又直又長的幾乎遮蓋住眼睛的前髮。

「他是小凌,是我們店裡的工讀生。」

「我知道。見過了!」

阿靓望望我、又望望小凌,不解地抓抓後腦勺。

「我是來吃青蘋果的,阿靓你去切吧!」

「這幾天店裡沒進青蘋果,水梨吧!妳吃水梨比較適合。」

小凌搶接過話,手也沒停下來,水梨已經削好皮了。

「心飛一向都吃青蘋果的,她沒說要吃水梨。小凌,你為什麼要自作主張?」

阿靓沒來由地數落小凌,為的,是我?

我伸出手掌放在阿靓手臂上,微笑著。

「小凌也是為我好,我氣管不好,吃水梨比較潤。明天再吃你切的青蘋果,好嗎?」

阿靓和小凌都凝視著我這個舉動,彷彿這是個罪大惡極的行為。店裡的空氣凝結了數秒鐘,沒有人可以說話與動作。

「你們怎麼啦?在演默劇啊!怎麼都沒聲音了?」

老闆娘朱太太領著剛從幼稚園下課的小朋友進來,開朗地打破僵局。

收回手,坐在吧台前。阿靓去整理水果,小凌將水梨切片端到我面前。朱太太好似看出端倪,一邊煮著果醬,一邊跟我聊天。

「心飛,妳看我們家這兩個帥哥怎麼樣?一個俊俏可愛、一個高高帥帥,都很有人緣哦!」

「嗯!很好啊!都很好。」

「妳知道嗎?當年我也是我老公的客人,他那時剛開這家店,我被朋友拉來光顧,後來就變成常客。我老公很木納,只會請我吃水果。吃了人家太多水蜜桃啦、櫻桃啦!不好意思才嫁給他的哦!」

「是嗎?蠻浪漫的。」

「心飛呀!妳也可以哦!我們阿靓人老實又單純,要不要考慮一下?」

朱太太看了小凌一眼,繼續說道:

「小凌也不錯,做事負責,人又體貼,做他女朋友很幸福哦!上次還帶他女友去看演唱會耶!」

我抬頭看著小凌,他的背影似乎僵住了。

「小凌有女朋友了?」

聽到我的問題,他沒有轉身回答,倒是朱太太回答了。

「小凌的女朋友是他同學,常來店裡看他呀!很漂亮哦!跟小凌很相配。」

「這樣啊!好幸福哦!」

嚼著小凌切的水梨,我實在不該說出那麼酸的話來。

「心飛也很漂亮啊!不然我們阿靓不會每天引頸期盼等妳來啦?」

阿靓雙手提著紙箱,走到吧台旁的倉庫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臉紅了!他轉身快步走進倉庫。

「我要買單了!老闆娘。」

「哦!阿靓!心飛要走了,你來幫她買單吧!」

阿靓走出來,紅著臉繞過我身邊到櫃台。

「老闆娘很愛開玩笑,妳別理她。」

我付錢時,阿靓悄聲對我說話。他漂亮的眼睛裡,有另一個聲音要傳達給我,而我,卻躲開了。

「我知道!再見。」

 

陷落了!又有人為我陷落入地獄了!我不想要這樣、不想這樣活著!

我是惡魔,接近我的人都會被地獄之火焚燒。

 

 

【4】

 

  「妳好殘忍!心飛。」

  江羽滿身是血地在我面前倒下,驚恐的眼神讓我心慌。

  低頭一看,我雙手握著的利刃上,正滴落著鮮血。我殺了江羽?我親手刺殺了他?

  「不!我不是有心的!江羽,你別死!別拋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

 

  睜開雙眼,看到的是房間的天花板。

  我又做了那個夢。潛意識裡覺得我殺死了江羽的心。

  起床到廚房倒水喝,從廚房窗戶望見,深秋的上弦月孤零零地像是要勾住什麼似的發出淒冷的光芒。

  江羽現在在做什麼?跟我一樣望著同一輪月亮嗎?

 

  想起江羽。他走路時的悠閒姿態總讓人覺得時光過得緩慢,他笑的時候靦腆的表情總讓人覺得心情愉悅。他是那樣一個令人不設防的男孩,好像春天永遠躲在他身後,一不小心就要跳出來使旁人溫暖。

  愛上他,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那個乍暖還寒的初春夜晚,卡布其諾溫熱地飄在空中的香甜氣味,伴隨著江羽的低語和笑容,一起融化了我身體裡的冰。

 

  同個星期四下午,到醫院複診之後,我一路散步回家。一轉進巷子,我看見小凌手牽著一個漂亮女孩的手,走在離我十公尺的前方。

  他們走進水果店。遲疑了三秒鐘,我也跟著走進去。

  今天店裡有阿靓、另一工讀生阿偉及店長江成。按照他們店裡的工讀生值班情形來看,今天不是小凌的上班日。

  他們看到我走進去,全都熱情地與我打招呼,除了小凌和他的女朋友。小凌好像不認識我一樣,背對著我不回頭。倒是依偎在他身旁的女孩轉了頭,看著小凌不肯見到的我。

  「心飛,今天有加洲白葡萄,妳不是愛吃嗎?」

江成揚起手中那串晶瑩剔透的白葡萄,彷彿想轉移什麼地張揚。我笑了,配合他的好意回應。

「太棒了!能不能請你幫我剪好、洗好?我不太會處理這種麻煩的水果呢!」

「有什麼問題!替美女服務是我的榮幸。對不對?阿靓。」

阿靓默默地以眼睛示意我,那位長髮高挑的女孩,就是小凌的同學兼女友。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質疑他的用意。

「阿靓,你怎麼了?想說什麼?」

「沒有,沒事啊!妳今天有去醫院拿藥嗎?」

阿靓心中的惡魔,難道已經開始孕育了嗎?我稍轉開眼,看到女孩不時往我這裡望過來。她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她的眼神,比小凌的更犀利。

這樣的情況,竟然讓我冷汗直冒。我知道,體內的惡魔喜歡這種複雜而混亂的情境,牠就要甦醒,破壞所有美好的事物。

「阿靓,我到外面等,你替我將葡萄拿出來。」

急急逃到店外,我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使盡力氣壓住那惡魔。

「心飛,妳怎麼了?妳不舒服嗎?」

循著阿靓關心的眼神望回自己,我竟在顫抖,因為精疲力盡而顫抖著。好累!每一次掙扎之後都好累好累!

就要跌倒了!阿靓反射性地伸出手想扶我。而我,也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那隻結實而強壯的手臂。阿靓訝異地看著我。

接下來的畫面,讓我和阿靓一起跌進愛情的地獄裡。

淚水,從我眼眶滑落,我望著阿靓,將哭泣的臉埋進他的肩膀上。阿靓手中提的袋子掉在地上,葡萄滾出袋子,散了一地。他的另一隻手放在我背上,輕輕將我拉進他懷中。

嗅到阿靓身上淡淡的體香,那種未經污染的、健康的、陽光曬過的、混合水果自然清甜與洗碗精人工性的香味,複雜卻又單純的體香,鑽入我靈敏的鼻子裡。

猛然驚醒,我推開阿靓,為自己衝動而無禮的舉止感到羞恥與慚愧。我轉身奔跑,一路跑進我的套房內。

我是怎麼了?跌坐在地上的我,看著自己的手掌,竟好像看到雙手手掌上沾滿鮮血。

我殺了誰的心?

臉頰冰涼?淚?

我哭泣,為了什麼?

 

經過一夜無眠,我下樓到附近的麥當勞吃早餐。回來時,瞥見店裡只有小凌的身影,於是我走了進去。

「只有你在啊?」

小凌忙著打果汁,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阿靓跟店長去進貨,沒那麼早回來,妳別等了!」

「我不是來等阿靓的。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昨天你們在店門前那樣子,妳想,有可能不讓人誤會嗎?」

「我…我只是不舒服,阿靓…只是幫我。」

小凌凝視著我,眼神銳利。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昨天卻又不正眼瞧我。你想知道什麼?」

「昨天?我從頭到尾都看到妳做了什麼。而且妳也不必多做解釋。」

「我有說過要解釋嗎?…因為你女友,所以你不敢正眼看我?」

小凌從吧台走出來,站在我面前,笑著看我。

「妳又為什麼提到我女朋友?妳想知道什麼?心飛。」

他傾身靠近我,那雙凌利的眼睛就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你愛你女朋友嗎?」

他的身體又恢復直立狀態。

「她,是我的責任。」

「也就是說,你不愛她了?」

「這個問題我沒必要回答。」

小凌的聲音,第一次失去原本浸沁著的溫柔。

「你跟她在一起很久了吧?會使用『責任』二字,就代表你跟她只剩下友情與習慣了。」

「妳一定要這麼尖銳嗎?」

「這是天性。」

「我跟小魚在一起四年,她是我最親的人。」

他又靠近我,冷冷地。

「不管我跟她之間有什麼,妳都不應該多問。」

「抱歉!」

小凌的頭髮又遮住他的眼睛,飄著一股洗髮精雜著煙味的奇妙味道。他的唇有點乾燥,泛著不健康的紫紅色。

「妳一夜沒睡吧?黑眼圈好深。」

他的唇,拒離我的唇只有五公分。我凝視著他深得近乎黑色的瞳孔,想從那地方找到其他東西。

「我怕做惡夢,不敢睡。」

「為什麼做惡夢?妳做了什麼會傷人的事嗎?」

他的瞳孔就在我的眼睛前,他的氣息就噴在我唇上。我沒有閉上眼睛,等著他來確定我、我瞳孔上映著的什麼東西。

他的唇意外地柔軟,雖然乾燥、雖然滲著煙味。但是他的唇輕觸到我的唇的時候,我的確感覺到他的吻,是認真的吻。

「為什麼不躲開?」

「為什麼要躲開?」

聽到我如此反問他時,他的嘴角確實綻放了一朵微笑。

「妳是一個殘忍的女人,心飛。」

「那就不要讓我傷害你。」

 

但是,小凌還是沒選擇逃開;他還是讓我傷了他。只是當時,我們都沒想到這傷害,會是如此地深。

 

 

【5】

 

聖誕節前兩個星期,台灣迎接那一年第一波寒流。

聽說合歡山降了初雪,潔生便請了幾天假,開著她另一輛BMW休旅車帶我去看雪。

途中,車子的音響流洩出一首很熟悉的歌曲。

「潔生,妳車子裡還有這張CD呀?」

「當然!這是我們的定情歌啊!」

我微笑著,緩緩地,想起了與潔生相遇相識的往事。

「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吧?妳公司舉辦的聖誕時尚派對上,我遇到了妳。」

「對呀!當時安德魯還在第一段婚姻裡,當他帶著妳出現在派對上,我就知道妳是他的婚外情人。那時大家都以為他會因為妳而離婚。」

「事實證明,他是因為第三個女人而離婚。只是那時候,我沒想到妳會愛上我。」

「我永遠記得我第一眼看到妳時,妳穿著一件細肩帶乳白長洋裝,裸露的雙臂裹在白狐狸毛披肩裡,金色長捲髮披在肩上,腳蹬細跟露趾晚宴鞋,臉上掛著落寞的微笑,憐憫地看著活在物質生活中的我們。妳就像是掉到塵世的天使,看到妳那雙純真清澈的眼睛,只要是人都會想疼愛妳的,心飛。」

 

遇到潔生時的我,是某進口時裝代理商小開的情人。潔生,是主辦那場宴會的百貨公司的採購經理,也是某大企業主的么女兒。

其實我已不記得第一眼看到她時,她說過什麼。

宴會進行到一半,當時的情人不知闖到何處。但其實,我根本也不在乎了!我躲在宴會廳角落,望著舞台上的表演,失神地任由意識胡亂飄蕩。當我聽到舞台上的樂手演奏出『心動』一曲,我立即回過神來,不自覺地,眼睛便泛出淚水。

「眼線花了就不美囉!」

回頭就看到身穿黑色西裝的潔生,遞給我一條絲質手帕。她高挑修長、短髮服貼,不化妝也明豔照人。

「謝謝!」

接過手帕,沒有多想就拭去淚水。潔生笑了,站在我身旁陪我聽著那首歌。

「這首歌讓妳感觸這麼深嗎?是不是勾起妳不愉快的回憶?」

聽到潔生的問題,我的淚又滑落。我靠著潔生的肩膀,讓這個問題和這首歌徹底解放我的痛苦。

後來潔生帶我到化妝室,讓我洗臉冷靜之後,又陪我重新化妝。她的呵護體貼,讓我在寒冷的冬天突然感受到一絲絲溫暖。

 

「妳不知道妳有一個令人激賞的壞習慣,心飛。妳哭泣的時候,會靠在旁邊的人的身上,試圖尋求慰藉與同情。」

「既然是壞習慣,又怎麼令人激賞?」

「對於不喜歡妳的人而言,這是一種討厭的壞習慣。但對於喜歡妳的人而言,這習慣就讓人大大高興且激賞了!」

潔生開著車,眼睛注視前方,表情卻滿溢甜蜜。

「當時,妳也大大高興且激賞囉?潔生。」

「當然!那時候我便明白我等待的人是誰?我需要的愛情是什麼?心飛,就是妳!」

「是嗎?妳真幸運,已經知道了自己要什麼了!」

 

我的感慨及羨慕,是出自內心的真心話。直到那一刻,我仍不知道自己等待的人是誰?需要的愛情是什麼?

 

江羽,雖然是我唯一承認過愛上的人,但是,我對他如此殘忍?

 

如果沒有遇到他,我不會知道,我心中還有一塊空間,住著一個純潔的女孩。但是,就是因為遇到了他,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殘酷!

 

如果那天我沒有失眠?如果那天我沒有想找人說話的衝動?如果那天我沒有到那家書店?如果那天我沒有頭痛得臉色蒼白?如果那天我沒有不小心掉了錢包?

如果那天,江羽沒有撿到我的錢包;如果那天,江羽沒有開口叫住我;如果那天,我沒有回頭。

我,也不會邂逅了他;我,也不會因感謝他而請他喝咖啡;我,也不會知道他是讀哲學研究所的學生;我,也不會一直問他關於生與死的問題;我,也不會折服於他的詳盡回答與好脾氣。

我,也不會慢慢地,卸除我的心防,讓他的敏銳又溫柔的靈魂,一點一滴地進駐我的心。

 

看到雪的時候,我最高興的,是我所有感覺都凍僵了!我的腦,除了冷,再也想不到別的事。

 

「明年帶妳到日本賞櫻吧!那是另一種不同的美。」

回到小木屋渡假旅館,躺在浴缸裡浸泡熱水時,潔生對我說了這句話。

「妳有空嗎?從現在一直到明年春假,是妳最忙的時候哦!」

「我知道,我將飛到巴黎、米蘭、羅馬、倫敦、紐約及L..。我們將有幾個月時間無法見面。為了補償妳,才決定在忙完之後帶妳到京都及北海道渡個長一點的假。」

「哦!我……我說不出話!」

「下星期一傍晚我就得搭飛機到巴黎。走之前,我會將一筆錢匯進妳戶頭裡。妳要好好照顧自己呀!心飛。」

潔生說這些話的同時,我已脫下身上的衣服,悄悄走進浴室,滑進那單人浴缸。水花四溢。

「妳對我太好了!潔生。好到我想殺死妳!」

在溫熱的水中,潔生緊緊抱著我,赤裸的身體交纏不清。

「那麼,妳就殺死我吧!心飛,我的身體和生命早已經屬於妳,只要妳高興,妳隨時可以取走我的一切。」

 

很奇怪地,身體和潔生在一起時,我的大腦,卻每一吋空間都冒出自己與江羽共有的回憶。

 

我到他學校等他下課,一起去吃披薩,我在披薩上面灑了很多很多起士粉,空氣中彌漫著雖臭卻可口的味道。他看著我幾近戲謔的微笑,忍不住也笑了!

「妳的心中,住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

「才不呢!我是一個魔女,你可要小心,我會刺傷你哦!」

「妳不會。即使妳那麼做了,我也知道妳不是故意的。」

我咬著加點的炸雞,斜睨著江羽,驕傲著。

 

第一次牽江羽的手,是我們一起走到他學校旁的速食店的路上。春天好像就要過去,氣候溫暖了起來。

江羽看著我,我知道他正凝視我的側面,想試圖看穿我的腦中轉著什麼念頭。

「不可以牽你的手嗎?」

「可以。妳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只要我辦得到,我都陪著妳。」

「那就別離我那麼遠,像個情人般地握緊我的手。」

江羽真的緊握住我的手,緊得他的手沁出手汗。

 

看電影時,我將手緩緩伸到江羽的臉頰上,想確定他有沒有在同一片段時跟我同樣被感動落淚。摸到他濕濕的臉頰,我知道他也哭了,便心滿意足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雙手緊抓住他的手。

 

到他的單身宿舍時,我在他忙著替我倒開水的時候,抱住他,感受他削瘦的身體裡傳來的強烈心跳聲。

 

他打報告時,我撥弄著他又硬又捲的頭髮,輕輕地對他說:

「你的頭髮長長了!哪天我幫你剪短吧!」

他笑著回答:

「妳的手不適拿剪刀之類的危險工具,我怕妳傷了自己。」

 

江羽第一次到我又小又擠的住處時,驚訝的不是我會住在這種地方,而是我藏在床下幾十幅水彩的、油畫的、鉛筆的、蠟筆的創作的畫。

「妳畫得…真好!真的很好!第一眼看到,就感受到妳心裡的痛與苦難。心飛!……讓我保護妳吧!」

江羽緊抱住我,緊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但是,我卻喜歡他這樣抱我的方式,放棄理智、拋掉矜持、情感完全不隱藏的擁抱方法,讓我,也不再武裝。

 

還有好多好多細微的、連我也不知道會如此甜美或感傷的、充滿罪惡感的回憶,當我不在江羽身邊之後,紛紛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在我腦中。

 

推開旅館房間的窗戶,外面零度C的冷空氣瞬間襲擊我。望著如此靠近自己的白雪,那潔白地讓人心生厭惡感的雪,快速地、風暴般地狂掃進我的身體、我的心。

我的身體,又冰凍住了!

那天使的一部份,被冰封在血液裡。我,只剩下魔女的那一部份了!

 

 

【6】

 

時節一接近聖誕節,天母就越發熱鬧,彷彿全台北市的人都得湧到這一區來嗅一下空氣,才能感受到那個西洋人的節日氣氛。

渡完四天三夜的假回到台北,潔生在我住處樓下讓我下車,並幫我提行李上樓。

我感受一股視線,是阿靓。

我轉頭看著阿靓,看著他臉上隱藏不住的喜悅表情、及他眼睛裡火熱的光。

「心飛,妳前幾天去渡假呀?沒看到妳出現,我還以為……妳不知跑哪兒去了?」

「嗯!我跟朋友去合歡山看雪。」

他搓搓手,大眼睛溜溜轉地想找話題留住我的腳步。

「店裡生意不錯!你們應該很忙吧?」

「還好!一到假日這裡人潮就多,是比較忙啦!……妳去看雪?好玩嗎?」

看著阿靓那副不擅言詞卻著急於表達心情的模樣,我笑了!心裡漸漸萌生出一種參合戲弄的憐惜,我竟對他說:

「明天你有空嗎?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阿靓臉上那個驚喜的神情,我永遠忘不了!

「啊……!有啊!好啊!」

潔生下到一樓門口,以眼神示意我:該動身去她家了!

「那…明天見!」

 

潔生發動車子,從後照鏡看到阿靓還對著我揮手,便笑著說:

「妳這小惡魔,又想對那種小男孩做什麼?」

「妳這種問話方式,很酸哦?」

「如果妳對那些男人不是認真的,我就當作妳只是放個假,在感情上的大假。」

「潔生,妳希望我對妳說『謝謝』嗎?」

車裡的人陷入沉默狀態,只有音響不斷飄蕩出那首曲子,那首讓我「認識」潔生的曲子。

 

第二天,潔生赴機場搭機,我沒有送她;甚至沒有起床、沒有翻身看她離開。這是我們的默契。

下午我才起身下樓。

漫步進入店裡,看見阿靓和小凌都在,才想起星期一是小凌當班。

無視於小凌的眼光,我對著阿靓輕柔地問:

「阿靓,你覺得要自己煮一頓晚餐,需要哪些工具呢?」

「妳會煮嗎?我很懷疑?」

阿靓看著我的金髮與細瘦手臂,質疑地笑著。

「別小看我!我會做的事多得出乎你意料!」

說這句話時,我的眼睛快速地瞄了小凌一遍,瞥見小凌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妳搬來快兩個月了,廚房還是空的呀?」

「所以今天想填滿我的廚房。阿靓,你知道這附近哪兒可以一次買齊所有鍋碗瓢盆?」

「知道呀!心飛妳……該不會是想…找我跟妳一起去買吧?」

「可以嗎?」

擠出最甜美的笑容問阿靓。他只是裂著嘴笑,紅了臉低頭洗杯子。

我又瞄了小凌一次,看到他冷漠地切水果,嘴型似乎向下撇著。

「我提早下班好了!反正星期一客人少,早兩個小時走,老闆應該不會反對吧?」

阿靓正式地答覆了我。點點頭,我順手拿了一瓶柳丁汁,正要開口,小凌忽然伸出手抓住我拿著果汁的手。

他的眼神問著我:難道妳忘記了兩個星期前妳吻過我?今天卻在我面前跟別的男人約會?

「這瓶柳丁汁是昨天搾的,不怎麼新鮮了!妳要喝,我再搾新的給妳。」

從小凌口中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卻是這樣的句子。

我也以眼神回答他:那只不過是個沒意義的吻。你這個有女朋友卻親吻別的女孩的人,沒資格管我的事。

「不用麻煩你了!我就要這一瓶,況且我覺得很新鮮呀!」

我說出來的,也是如此虛偽而言不及義的話。

小凌放開我的手,繼續切他的水果。我將錢放在桌上,轉身離開。我聽得出小凌下刀時充滿了憤怒,咚咚咚地刀落沾板聲,讓我有些心驚膽跳。

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當時的我就是要意氣用事,竟轉身對阿靓說:

「晚上八點,我在外面等你。你騎機車嘛!別忘了準備我的安全帽哦!阿靓。」

阿靓又紅了臉,輕輕地傻笑點頭。

小凌頭也不抬,只是忙著手上的事。我大步走出店門口,心,卻重重地跳了起來。

 

那晚阿靓載著我到一家縱合販賣雜貨、五金、家電與食物的大賣場。我和阿靓一起推著手推車,漫步在賣場裡,不時輕笑細語討論該買些什麼。

我回頭望著阿靓,心頭又升起戲弄的意圖。我將手伸進阿靓的臂彎,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聲笑說:

「你看,在別人眼中,我們像不像一對新婚夫妻?」

只見阿靓的臉立即漲紅,連耳根子也紅了,慢慢地轉開頭去,然後滿身大汗。但是他並沒有阻止我如此對他,只是偏著頭傻笑,說不出一句話。

看著這樣的阿靓,我非但沒有一絲憐惜,還忍不住那股要作弄他的念頭。我挽著他快步走到餐具販賣區,拿起一只碗,又回頭問阿靓:

「那碗盤也買兩個人份,一套成雙,好嗎?」

阿靓一樣是漲紅了臉,卻輕輕地點頭。我笑了,對他說:

「我說你就信啦?真可愛你!」

特意拿了三人份的碗盤放進推車,阿靓的臉色一沉,以不經意的口吻問道:

「還有別人跟妳一起吃飯嗎?」

「你說呢?」

我一樣漫不經心地反問。阿靓輕掙開我的手,拉長臉推著推車往前走。我心裡的惡魔笑著:那是嫉妒!那是嫉妒的氣味!阿靓為了我而嫉妒。

我抿著嘴笑,追了上去,又挽起阿靓的手,說:

「我的朋友也要跟我一起吃飯啊!是女生,就上次你見過的那個啊!」

「喔!那個高高的女生呀!」

他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種求饒的意味,我禁不住舉起手摸了下他的臉,輕蹙眉頭苦笑道:

「你真的很可愛哎!」

不要一直說我可愛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阿靚的抗議有點虛弱我內心有一塊地方暖暖的

我們走到鍋具區,我一邊挑著鍋子又試探阿靚

如果我要做菜的時候你想跟我一起吃飯嗎?」

他的嘴角揚起一絲笑容耳朵都紅了他將我挑的鍋子放進推車裡一直忍不住笑

妳真的會做菜嗎如果妳真的做菜我當然吃!」

不怕不好吃嗎?」

……我不怕!」

我忽然將臉靠近阿靚的臉在他耳邊輕輕的說

別怕我做的菜可好吃了!」

我的氣息就那樣吹在他耳旁阿靚的臉瞬間脹紅我很滿意阿靚的表現我就是想要他這樣這樣掉進我的愛情陷阱裡

結帳之後,阿靚提著兩大袋鍋碗瓢盆,載著我會到家樓下。他幫我提著那兩袋東西上樓,我以鑰匙打開門,讓開身體,擺出「請進」的姿勢,阿靚卻只是將東西放進門,身體卻沒進來,他搓著手,額頭冒汗,一雙漂亮眼睛直望著我的眼睛。

「今天已經晚了!妳該休息了!我……我回家了!」

我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溫柔而甜美,我看見阿靚的渴望,但我也看見阿靚的害怕。他比我想像中謹慎,關於愛,他並沒有一頭栽進來。

「那麼,晚安。」

「晚安。」

我關上門,也關上我那份近乎凌虐的甜蜜的請求。

 

 

7

 

  因為想再多買些碗盤,我到附近的家庭雜貨用品店買了一些漂亮的碗盤,走回家的時候,我迷了路,意外闖進果味的後巷,看見小凌正望著天空抽煙。

  不可否認,小凌是好看的。他抽煙的姿態也是好看的。有幾秒鐘,我看得征住了!

  小凌不經意轉頭,看到發傻的我。他那幾乎要蓋住眼睛的前髮,遮住了些許眼眉間的憂鬱。

  我好似闖進了小凌的祕密基地,於是轉身想離開。

  「昨天,我和小魚吵架了!」

  他好像算準了我會為這句話而好奇,就這麼沒頭沒腦地丟出這句話。而我,竟然真的好奇了?

  我轉身,面無表情地望著小凌。

  「她說我跟她做愛時不專心;她拿著幾根長髮問我那是誰留在我衣服上的;她問我和妳有什麼關係?」

  小凌邊說邊走向我,他停在我面前,煙味隨之而來。

  「妳不想知道我怎麼回答嗎?」

  「我想我沒必要知道你和你女友吵架的內容。」

  「闖了禍就想逃跑,這是不負責任的。」

  小凌的雙手緊緊地禁錮我,我跌進他懷裡,身體觸碰到他精瘦的胸膛。我感覺到小凌的心跳有點快,他的胸膛起伏著我身體裡的所有感官。

  「你覺得我應該負什麼責?我對你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嗎?」

  「沒有,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只是好奇,玩弄別人的心真的那麼有趣嗎?心飛。」

  他的手臂縮緊,我在他懷中就快要呼吸不到空氣。我伸出空著的手,撫上他的臉,他的唇輕輕吻著我的手指。

  小凌看穿了我,他那犀利的眼神總是清楚地看穿我。那天,他吻我的時候,我看到他烏黑瞳仁上映出我戲謔的眼神。

  「對於別人,我覺得有趣;對於你,我覺得無趣。」

  掙扎著說出這句話,小凌的手臂放鬆了。我終於可以大口呼吸,小凌的唇卻找到我的唇,他又禁錮我,以他的吻。我緊緊咬住牙齒,不讓他的舌撬開我的齒縫,他的唇一路吻到我的耳朵,幾乎是喘氣般地問我:

  「這樣,妳可會覺得有趣?」

  一切動作停止,在阿靚打開後門,厲聲問著:

  「你們在做什麼?」

  我推開小凌,眼眶含淚,大聲呼叫:

  「你不要再纏著我!我不會喜歡你的!」

  然後,靠在阿靚的肩膀上流淚。那雙還流著淚的眼睛,凝視著冷笑的小凌。惡魔,在小凌的招喚下完全甦醒,我的身體已經完全被惡魔佔領。

  阿靚的雙手輕環住我肩頭,竟微微顫抖著。阿靚怕些什麼?怕我喜歡上小凌?還是怕小凌終究成為他的競爭對手?

  「心飛,小凌欺負妳嗎?」

  我搖搖頭,繼續讓淚水從我無辜的眼睛中滑落。我看到小凌的眼神透露一種「妳想玩什麼把戲」的訊息,我的嘴角無意識間彎成一個弧度。

  「不!是我不該讓他有非份之想,是誤會!他誤會我了!」

  我的聲音帶著哽咽,我知道,這會讓聽的人心裡冒出想憐惜我的衝動。我的手握住阿靚的手,緊緊地,我想讓阿靚明白我的恐懼與無奈。阿靚的手臂果然收緊,我想我是被阿靚抱在懷中了。

  「小凌,你要記住你有女朋友,不要看心飛單純就想欺負她,我…我不會讓你這麼做!」

  「阿靚,你不說我都忘了!我跟我女友很要好,要好到我沒那種無聊的時間去欺負你的心飛。你可不要誤會,我跟心飛,只是兩條平行線。我先進去了!你慢慢安慰你的心飛吧!」

  小凌笑著講完這段話,我試圖看穿,小凌那笑容背後的憤怒與失望,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但小凌卻不再看我,只是走入果味的後門。阿靚的手放開了我,我抬頭望著他,他那俊美的面容上有一些疼惜、有一些難過、有一些嫉妒。他見到我的眼眶些微紅腫,淚痕還清晰地留在臉頰上,便以手指擦去那些淚痕,是那麼輕柔,好似生怕他一用力就會敲碎我。

  我聽見惡魔在我心裡笑,牠得逞了!阿靚自己走到陷阱邊,然後往下躍入。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舉止,我知道此刻我的眼神帶著迷惘、無措及難堪,我的容顏會讓任何一個男人心動。

  「讓我陪妳回家,我…我擔心妳。」

  阿靚的左手順勢拿走一直提在我手上的紙袋,右手則是握著我的左手。

 

  阿靚送我回到家門前,看到我打開門,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進入我的房間,好奇地以眼睛瀏覽我房裡的一切。

  最後,他看著臉色仍蒼白的我的臉,眼神裡滿是關懷。

  「心飛,妳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妳的氣喘噴劑放在哪裡?我怕妳又會發作。」

  我從包包裡拿出氣喘噴劑,阿靚的神情較為安心了。

  「心飛,我不可以待久,我先下去上班,晚上再來看妳。妳告訴我妳的手機號碼,我打給妳,妳記下我的號碼,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我開口說了我的手機號碼,阿靚果然用他的手機打給我,然後他的眼睛裡浮現了一些情愫,那是我曾經在別的男人眼中看過,既熟悉又想逃避的情愫。

  那是「喜歡」及「憐惜」。我此生最不需要的感情。

  「你走吧!我沒事了!」

  忍不住心中的厭惡,我竟用如此口氣與阿靚說話。

  他的臉上果然流露出驚訝,時間走了一陣子,他才說話。

  「那…我先走了!妳有事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我轉開臉,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臉上的表情,那表情是嫌棄、厭惡與不耐煩。我伸出雙手將臉埋進手掌裡,模糊的聲音從指縫中傳出來。

  「我知道了!再見!」

  「再見!」

  我沒有見到阿靚離去時的表情,我猜想,他的表情是訝異與無奈,我的口氣是那麼無情,對比阿靚,他的口氣是那麼關懷。

  阿靚順手將門帶上。他一走,我就蜷縮在沙發上,全身不聽話地發抖。

  「今天這樣的情境,妳還滿意嗎?」

  我聽見從心裡傳出來的,惡魔的聲音。

  「不!我不要這樣!我不想要這樣的事再出現!你走!不要再來纏著我!」

  「我就是妳,妳就是我,我是妳心裡深處的欲望化成的,我只能跟妳在一起,今生今世,我都不會離開妳。」

  「不!不要!我不要這樣……!」

  聲撕力竭地大吼大叫,卻聽見惡魔在我心口笑著,牠的聲音是那麼溫柔,而我,卻是歇斯底里、毫無形象,我幾近瘋狂,雙手掩上耳朵,還是聽到笑聲一陣又一陣傳進我耳裡。

  我痛哭失聲,哭聲中,惡魔的話語又飄散著。

  「妳可以哭、妳可以瘋,可是妳離不開我,我永遠都住在妳心裡,隨妳哭哭笑笑,我都陪著妳。」

  淚水大量地滑過我的面頰,我的嗓音嘶啞,漸漸地,我呼吸不到空氣。我知道我的病要發作了,我慌張地將氣喘噴劑拿出來,往口裡噴了兩下,依然是喘,又噴了兩下,我大口大口呼吸著,我不能死!

  終於,我慢慢地緩和呼吸,又活了過來。

  渴!我用盡力氣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入廚房,倒了一杯水,大口喝著。還是嗆著了!我咳得天旋地轉,軟軟地坐在地板上,冰涼的瓷磚傳遞著冷意給我的身體,我卻乾脆趴在地板上,讓那冷透心的感受維持著自己的清醒。

  不知躺了多久,夕陽澄黃色的亮光透過窗投照在我身上,我忽然想起小凌今日的吻,為什麼他要將目標設定在我身上?我身上有什麼吸引了他?讓他不顧一切地攻擊我。

  我記起小凌的溫柔,也記起小凌的冷酷,兩次吻,他想試探些什麼?我在他隱藏得很好的眼神裡,依稀找到一些證據,他在證明,我和他是同一類人的證據。

  原來,小凌想在我身上,尋找同類人才有的溫暖,那種溫暖,就在天使與惡魔交替出現的剎那才會出現那麼一瞬間,也只有同類人,才能在那一瞬間的溫暖裡得到一絲安慰。

  我笑了!原來,小凌也是天使與惡魔同時居住的軀殼,所以他對我而言,是如此熟悉,他用那樣冷酷的方式,只是想在我身上尋得一絲安慰?

  屋內的顏色慢慢從澄黃轉變成朱紅,再從朱紅慢慢轉變成灰紫,我坐起來,笑得更燦爛,小凌,我會給你安慰,就像你的手段,那溫柔的、那冷酷的,我都給你,盡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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