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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的本名不叫心飛,那是成年後我自己取的名字。

  身分證上,我的名字那一欄填的是:楊淑貞。一個有點俗氣又親切的名字。

 

  我的原生家庭在三重市工業區一家小工廠的頂樓加蓋房子裡。

  爸爸開的工廠生產各種螺絲,尤其是工業用的螺絲。爸爸是老闆兼廠長,手底下還有四個員工,媽媽是會計兼總務,打理各式工廠的內務。

 

  我並不是獨生女,我還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哥哥。哥哥名叫楊家寶,也就是爸爸媽媽心裡頭最珍貴重視的寶貝,而我,只是一個不小心就生出來的賠錢貨。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是媽媽的眼中釘,無論我做了什麼,錯的事媽媽會小事化大,打罵由她;好的事媽媽也會雞蛋裡挑骨頭,就是不讓我有好日子過。

各種好事沒我的份,媽媽總會自動忽視我的需要;可是,媽媽煩悶時我就是她的出氣包,她沒來由地罵我、打我是家常便飯。

可是,媽媽很寵愛哥哥,面對他只有笑臉,無論哥哥要什麼,媽媽總會盡量滿足哥哥;而且,媽媽還會先哥哥一步想到他需要什麼,總是將最好的給他。

  說也奇怪,哥哥並沒有因此而扭曲了性格,他的個性天生就是好的,他厚道、體貼、和順、寬容,而且不負眾望地成為一個各項成績都優秀的孩子。

  哥哥長得像爸爸,相貌並不出眾,可是,哥哥像天使一樣,對我而言。他疼我、愛我,用盡他所有的資源讓我開心,他會用他的零用錢替我買零食和文具,他會將媽媽拿給他吃的糕點分一半給我,他會在媽媽要打我時刻意找媽媽撒嬌。哥哥說:

  「我們老師說:男生力氣大,女生力氣小,所以男生天生就是要保護女生,要對女生好,不可以讓女生哭。淑貞,妳是我的妹妹,哥哥會對妳更好,哥哥這輩子都會保護妳,妳要是被別人欺負一定要告訴哥哥,哥哥會去叫那些人不可以再欺負妳。」

  哥哥做到了!我在學校沒什麼朋友,哥哥會主動帶同學來找我玩;我功課不好,哥哥會私下教我怎麼讀書寫功課;我在家經常被媽媽打罵,哥哥會找機會轉移媽媽的注意力,讓媽媽沒時間打罵我。

 

  我們居住的頂樓加蓋屋是鐵皮屋頂,冬天寒冷夏天熱,家裡只有哥哥的房間有冷氣機,為的是讓哥哥讀書睡覺時可以舒舒服服的。

  夏季晚上哥哥寫功課或讀書時,會趁媽媽不注意時找我過去他房間,一邊教我寫功課,也讓我吹吹冷氣涼爽一下。哥哥怕我熱,便央求媽媽買兩件涼席,偷偷把一件涼席放在我的床單下,讓我睡覺時可以好睡一點。

就算媽媽發現了!哥哥也會說是他偷放的,藉口說我睡不著翻來覆去會吵到他,所以他堅持媽媽讓我將涼席留下。媽媽一向都聽哥哥的話,就讓我留著涼席睡。

到了冬天,哥哥會去買暖暖包,在我睡著之後,溜進我房內,將暖暖包塞進我的被窩裡。每當我睡醒,我對著冷掉的暖暖包笑著,心內仍是暖的,因為,我有這麼一個疼我的哥哥。

 

我家的工廠後面有一小塊空地,是我和哥哥的世外桃園。空地上不知何時生長著一株蘋果樹,樹幹有一個大人合抱那麼粗,高度超過三層樓,枝葉並不十分茂密,春夏時會開一些白色的花朵,卻不會結果。

哥哥和我合力將空地收拾得較為乾淨,讓蘋果樹能夠呼吸到更多空氣。為了讓蘋果樹能結果,哥哥去圖書館查資料,然後將家裡的剩菜剩飯埋入蘋果樹下。

到了下一年春天,蘋果花開得多了一些,過了幾個星期,樹上結了一些小果子,但紛紛落下,之後並沒有結成蘋果。

我望著蘋果樹嘆氣,自言自語:

「什麼時候我們的蘋果樹才能結果子呢?」

哥哥的聲音從背後傳出來。

「快了!只要我們繼續施肥,明年可能就有蘋果吃了!」

「真的?哥你不要騙我喔!」

「我什麼時候騙過淑貞了?可是妳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這塊空地多雜石,不太肥沃,我也不能確定明年有沒有蘋果吃。」

「沒關係!哥的頭腦那麼好,一定有辦法的!」

哥哥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微笑看我。

 

到了再下一年,四月時蘋果樹開了滿了白花,也有蜜蜂和蝴蝶來採蜜了。我高興地拉著哥哥的手,指著蘋果樹高聲呼叫:

「哥!你看!今年的花開得好多啊!」

哥哥將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小聲,然後摸著我的頭說著:

「看來,今年我們的蘋果樹會結果子了!」

我壓抑著想大吼大叫的衝動,笑得很開心,雙手拉著哥哥的手轉圈圈。哥哥寵溺的眼神讓我覺得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花落了之後,樹上結了小果,但沒過多久,小果還是悉數落下。我忍不住失望,眼眶都紅了。哥哥牽著我的手,輕輕地說:

「再等等吧!」

過了好幾天,樹上又開始結了小果,這次的小果結得不多,但確實一天又一天地長大。等了一個月,果實開始有蘋果的樣子,但還是小小的。又等了一個月,果實的顏色呈現青綠色,而且變大了。

我問哥哥:

「還要等多久?果子才會變成蘋果?」

「再等一個月,蘋果也許就能吃了!」

那一年暑假過後,我要升上四年級,而哥哥要升上六年級。進入暑假的第一天晚上,爸爸媽媽在吃完晚飯後,將哥哥帶進房間去,不知道談了什麼,哥哥出來後,臉色有些不太好。

我默默地移到哥哥身邊,輕聲問著:

「哥,爸媽跟你說什麼,你好像不太高興?」

哥哥苦笑,聲音有些乾澀。

「下學期一開始,媽要我去上國中先修班,說是為了將來考上好高中才得先去補習。爸媽對我期望很高,我也不願意讓他們失望。可是,以後我回來晚了,就不太能教妳讀書跟寫功課了。」

我不自覺就翹了嘴,一臉的不高興。哥哥又摸我的頭,那時的哥哥,已經有一百六十公分了!而我,卻又瘦又矮。

「不要不高興嘛!我以後放假都一直陪妳,我說過要保護妳一輩子的喔!」

我看到哥哥一臉討我開心的神情,心就軟了,伸出手,對哥哥說:

「你自己說的喔!我們來打勾勾,沒做到的人是小狗。」

哥哥也伸出手,跟我小指勾小指,搖了三下才放開。看到我笑了,哥哥才露出笑容。

「淑貞長得很漂亮,笑起來多可愛!以後要常笑,才會討人喜歡。」

「不要!又不是花癡!幹嘛沒事一直笑?我只笑給哥哥看。」

我對哥哥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笑得眼睛都成一條縫了,哥哥看到我那笑容,笑得好燦爛、好開心,他笑了一陣子,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我的額頭,有點嚴肅地說:

「以後妳長大了,就不能對別的男生這樣笑喔!我會生氣的。」

「不會!這樣的笑只給哥哥看!」

哥哥的眼睛透出淡淡的憂鬱,當時我沒看懂,長大之後才明白,那是哥哥為我的人生而憂鬱。

 

過了一個月,蘋果樹上的蘋果仍是黃黃綠綠的,果實也沒見變大,我著急地問哥哥:

「哥,蘋果能吃了嗎?怎麼沒變紅?這樣的蘋果可以吃嗎?」

其實我並不是嘴饞想吃蘋果,以往也吃過蘋果,雖然不是大大的富士蘋果,那是媽媽特地買幾顆給哥哥吃的,而我們其他人只能吃便宜的。可是,這是我和哥哥一起施肥養護的蘋果樹,我想知道我們的蘋果樹結出來的蘋果好吃嗎?

哥哥微皺著眉,低低地喃喃自語:

「書上說結果三個月差不多就可以吃了!要試一下了!」

哥哥望著四周,見沒有大人,又不放心地指使我去工廠後門把風,有大人來就大聲叫。我聽話去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一直沒看到大人靠近後門。我心裡的恐懼與慌張漸漸要跳出喉嚨了!

這個時候,哥哥跑了過來,手上捧了四顆黃綠色、小小的蘋果,我看了便眉開眼笑,和哥哥一起上樓,將蘋果洗了洗,一口咬下。想不到那有些溫熱的蘋果,滋味是又酸又澀,果皮還透著一絲苦味。

哥哥看到我的表情,便也咬了一口蘋果,然後蹙著眉頭,對我說:

「淑貞,這蘋果不要再吃了,可能是還沒熟,不好吃。再過兩個星期,哥再去摘給妳吃,好嗎?」

我點點頭,將希望放在兩個星期後。那時,暑假已過了一半,哥哥和我都開始焦躁了。

 

兩個星期過去,哥哥又爬上樹去,這一次我看著哥哥身手敏捷地爬到樹枝分岔處,伸手摘下蘋果放進褲子口袋,哥哥摘了四個,就俐落地爬下來。

當哥哥見到我沒去把風,而是躲在暗處望著他,便臉色沉下來。

「淑貞,怎麼不去把風,要是被大人看見我爬樹,告訴媽媽,妳又要挨打了!」

「我想親眼看到哥摘蘋果的樣子,而且現在大人都在工作,才沒有空理我們呢!」

哥哥摸摸我的頭,又好氣又好笑。

「妳這樣我以後不摘蘋果給妳吃了喔!」

「哥才不會!哥會摘好吃的蘋果給我吃,等我長得跟哥一樣高的時候,我就自己爬上樹去摘蘋果。」

「女生怎麼可以爬樹?太危險了!我會一輩子都幫妳摘蘋果的。」

我和哥哥上樓去,哥哥將褲袋裡的蘋果拿出來,雖然還是黃綠色的,不過果實的個頭變大了,果皮還有一些蟲蛀的痕跡。

我洗好蘋果,拿起一顆咬下去,覺得雖然還是酸,卻另有一股甜味竄出,果皮也不苦了。我對哥哥笑了笑,拿起蘋果遞給他。

「哥,蘋果變好吃了!你趕快吃吃看!」

哥哥也咬了一口,果然露出驚喜的笑容。

「蘋果大概是變熟了!酸酸甜甜的,還不錯唉!快吃完!別讓媽媽看到了!吃完果核跟上次一樣拿去蘋果樹下埋了。」

我和哥哥一口又一口地吃著我們的蘋果樹結出來的蘋果,酸酸甜甜,黃綠色的蘋果也蠻好吃的。

當我們將果核埋好之後,哥哥看了一眼樹上的蘋果,笑咪咪地對我說:

「下個星期蘋果應該更熟了,哥再摘給妳吃!」

「謝謝哥!那是我們的蘋果,只有我們兩個可以吃喔!」

我的雙手挽住哥的手,興奮地跳了跳,哥的另一隻手摸著我的頭,他凝視著我的笑容,嘴角扯出一抹奇怪的笑。當時我不懂哥為什麼那樣笑,長大之後我懂了,已經進入青春期的哥哥開始擔憂我的將來了。

 

 

 

  又做了有哥哥的夢我的心變得十分柔軟現在天使的部份又回到我身上我回想起昨天的事自責不該那樣對小凌並不是有意為難我我又何必去為難他呢

  小凌只是尋找同類罷了!那可憐、難堪、悲哀與痛苦的同類人。我突然就明白了:小凌必定也有一個充滿忽略與關愛的童年。

  小凌是那種會依賴同類人的人?或許,他的女朋友就是他的同類人。所以他說她是他的親人?

  我輕笑著。親人?沒有血緣關係的同類人才是親人,而有血緣的卻不是親人?

  是啊!在這冷酷的世間泅泳,只有自己認定的親人才最可靠。

 

  走到廚房倒了一杯冷開水,進入冬季的中午,陽光還帶著一點熱熱的溫度,曬得人很暖和,讓人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去做。

  我喝了幾口冷開水,覺得肚子餓,昨天下午到現在都還未吃東西呢?收拾好自己,穿上洋裝與長風衣,對著鏡子抹上唇膏,心情很好,我今天要吃牛排給自己補血。

  下到一樓,踏出大門,即看到阿靚倚著店門左右張望。我向店裡望過去,看見小凌正在整理水果的位置,我走到阿靚面前,他看見我的神情既擔憂又驚喜。

阿靚反手想關上店門,我卻伸手將門擋住,整個人幾乎要貼上阿靚。

  阿靚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便順理成章讓店門敞開。就是要這樣,讓小凌隨風聽到我們的對話。

  「抱歉!昨晚沒打電話給你,我很累,就先睡了。」

  「沒關係!妳要是覺得累就先睡,我…我沒關係的。」

  阿靚的漂亮眼睛明明就裝著委屈,他的視線跟隨著我塗了唇膏的雙唇,那玫瑰色襯得我的膚色似雪,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很誘人,我不在乎阿靚那帶著些微貪婪的目光,他嚥了口水,我微笑著。

  「昨天發生的事,全是誤會。我誤會了!你誤會了!有些人也誤會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小凌只是告訴我,他和女友吵架了!」

  「可是…可是我明明看見……他對妳……。」

  不讓阿靚說完話,我的手輕撫上他的臉頰,感受他的皮膚在瞬間發燙發紅。

  「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是誤會。懂嗎?」

  我深深地凝望進阿靚的眼裡,我不容否定的堅定,全映在阿靚大大的眼球上,他的烏黑瞳仁照出我的堅持。阿靚認輸了,他移開眼睛,避免他崩潰在我的面前,他又往後退一步,點點頭,輕聲說:

  「妳說是誤會,那就是誤會。」

  我輕聲笑著,聲音愉悅。

  「不必那樣委屈,你想反對就在心裡反對,不要說出來讓我聽到喔!我要去吃飯了!再見。」

  說話的時候,我的眼角餘光閃過小凌的側臉,他分明便聽見,猶要假裝不知情,我在心裡罵他:矯情!

  我轉身就走,不再理會那兩個男人。

 

  滿意地吃完牛排,我又點了一客甜點。很久沒有吃這麼多食物了!可是今天心情很好,吃多一些也無妨。

  走出餐廳,想著鍋子碗盤都買了,今晚不如自己做些菜來吃吧。繞道到超市,慢慢推著推車逛著,賣場裡剛好放著輕快的音樂,有一些想跳舞的衝動,我微微地晃動身體,腳打著拍子,心,已經飛了起來。

  拿起義大利麵、義大利肉醬、香料、牛絞肉、做沙拉的蔬菜和千島醬,一一丟進推車裡,自己一個人吃飯,簡單的料理即可。

 

  提著一大袋食材步行回家,在接近住家一樓時,看到小凌站在果味的露台上,似乎正等著人。

  我快步走著,果然聽見小凌喚我的名。

  「心飛!可以聊聊嗎?」

  我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他。我的目的達成,成功地讓小凌主動與我談話。

  我向他微笑,眼看他緩緩地靠近我。

  「妳跟阿靚說,一切都是誤會?」

  「是的,是誤會。」

  「妳究竟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切回到開始那樣,沒有對錯、沒有是非。」

  小凌就站在我一步之遙的地方,他的前髮修過了,不再蓋住他那銳利的眼睛。他笑了!眼睛裡沁著的溫柔如往昔一般。

  「我以為妳是個殘酷的女人,其實……。」

  「我是殘酷的女人沒錯!我說過,別讓我傷害你。」

  我打斷小凌的話,對他吐露實情。

  他的笑容有一瞬間僵住了,但隨即他又笑了!眼神中已沒有溫柔。

  「妳還是那樣尖銳,妳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我不該招惹妳,是嗎?」

  「我懂你想找尋什麼,很可惜,我不是你要找尋的那種人。小凌,放棄對你而言會比較讓你開心。」

  「妳到底懂我要什麼?妳真以為我辨認不出來嗎?」

  他的笑容消失了,眼睛裡的光芒越來越暗,只剩下陰沉。

  「你已經有小魚了!我該回家了!再見!」

  在小凌的理智還存在的時候,我逃走了!

 

  夕陽灑入廚房的窗,我站在澄黃的光芒中,攪拌炒過的牛絞肉與義大利肉醬,趁著那肉醬還在燉煮,我切著做沙拉的青菜。

  撫著嘴唇,思緒又飄遠了。

 

  那個仲夏夜,窗外的月色如此好,我和江羽在他的宿舍裡,我關掉燈,讓月光照亮一室清明。

  我們一起坐在床上,我將頭靠在江羽肩上,問他:

  「你和前女友接過吻嗎?」

  「沒有,她雖然是我的初戀,我卻堅持柏拉圖式戀愛,越珍惜的越不該冒犯。即使她受不了而選擇接受其他男孩,我也不後悔。」

  「那麼你也不會碰我了,是嗎?」

  江羽笑而不答。

  我抬頭凝視他那優美的側臉,情越濃時越難自拔,我迅速地輕啄他的唇一下,他愣住了,我微笑,強自圓話。

  「我主動就不算了!你沒冒犯我,是我冒犯你,這樣,不行嗎?」

  江羽笑了出來,醇厚的嗓音那樣好聽。他輕撫著我的頭髮,回答我:

  「妳冒犯我,我可以接受,我說過妳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

  我將他的臉轉過來,又吻了他,這次,我的唇停留的時間較久,江羽似乎正克制著,我停止這個吻,發現他的眼睛閉著,他的唇微微噘著,看來甚為享受我這樣冒犯他。

  「我奪走你的初吻,你願意嗎?」

  「願意,為了妳我什麼都願意……。」

  江羽的話沒有說完,我的唇再度吻住他,血液裡偏冷的溫度漸漸沸騰,我的手捧住江羽的臉,漸漸深入他的唇裡。

  這個吻結束在江羽把我的臉輕輕推開那一刻,他喘著氣,低低地說: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會把持不住。心飛,為了我、為了妳自己,今夜到此為止,好嗎?」

  我乖順地點點頭,其實,我早已不知道接下該如何做,對男人主動,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做。

  我沒有告訴江羽,他是第一個讓我主動想親吻的男人,他點燃了我的燃點,那燃點曾是多少男人想點燃卻沒成功的高度。

  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江羽會是我此生最後一個男人。

 

  焦味竄入我的鼻,我驚醒過來,那肉醬焦了。我關掉瓦斯爐的開關,轉頭看著窗外已轉暗的天空,今夜的月色就像那天一樣的美好,我走去關掉燈,依著牆慢慢坐在地板上,入夜之後,房子還是顯得冷。

  我等著月娘升起,慢慢地照亮我這一室,寂寞的每一吋空間。

 

 

10

 

  暑假剩下最後一個星期,我看見哥哥的臉龐,越來越充斥著我看不懂的神情。我以為哥哥是擔心開學後他必須去補習的事,於是我強打起精神,又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給哥哥看,安慰他。

  「哥,就算開學後你要去補習,我也會好好讀書寫功課,我最近好像明白了你的讀書方式,我變聰明了吧?」

  哥哥習慣性地摸我的頭,微笑點頭,對我說:

  「淑貞變聰明是好事,那妳下學期的成績要進步喔!不然就白費我教妳那麼久。」

  哥哥的話好像還沒說完,他卻不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然後把他以前用過的課本跟筆記本都給我,要我好好收著,以後考試時可以用得上。

 

  那天中午,全家人吃著媽媽煮的飯,媽媽有些亢奮,還沒吃完飯就去打開冰箱的冷凍庫,拿出兩盒冰棒,用稍高的音量說:

  「今天經過超市,看到冰棒在特價,我買了兩盒,家寶,有芒果口味跟巧克力口味,你熱的時候就吃。淑貞不可以吃!那是我特地買給家寶的,知道嗎?家寶開學以後下課就要去補習,很辛苦。」

  我木然地點點頭,早已習慣媽媽如此極度的偏心。

  當時家境不算富裕,每個月工廠的淨利再扣掉員工的工資,其實剩的不多,爸媽存著錢想買房子,因此掌管家計的媽媽平時不會買多餘的零食給小孩吃。就算買,也只偷著買給哥哥吃。

  當然,媽媽不會知道,哥哥都會將她偷買的零食分我一半,我心裡竊笑著。

  吃完飯,我收拾碗盤到水槽,理所當然地洗著碗,哥哥走過來用手肘輕輕頂我一下,然後眼睛瞟了冰箱一眼,我立刻懂了哥哥的暗示,點點頭,笑了一下。

  等到爸媽都下樓去工作之後,哥哥打開冷凍庫,拿出那兩盒冰棒,問我:

  「淑貞,妳想吃哪一種口味?」

  「巧克力!」

  哥哥立刻打開巧克力那盒,拿了一支給我,他自己則是拿芒果口味的。我們心滿意足地吃著冰棒,我慢慢地吃著,貪婪地舔著每一口巧克力冰棒的美味,哥哥看著我的舉止,忍不住笑,對我說:

「淑貞,妳不必吃得那麼仔細,妳想吃,我以後再叫媽媽去買,妳放心吃吧!我會說都是我吃的。」

「哥!你以為媽不會發現嗎?媽沒有罵你是因為她捨不得罵你,可是媽媽會罵我,我吃一兩支就好,你不要再叫媽媽去買了!平常你買給我的零食我省著吃也可以吃很久。」

哥摸了摸我的頭,口氣有點不捨。

「淑貞,妳放心,我會好好疼妳的,我這輩子都會疼妳,不再讓妳被欺負。」

「謝謝哥!你對我最好了!」

「吃完冰棒,我去摘蘋果給妳吃,我看蘋果應該更熟、更好吃了!不過妳這次要去把風喔!」

我點點頭,開心地笑著。

 

就如同第一次那樣,我和哥哥不動聲色地下了樓,我們到蘋果樹下抬頭望,那天的太陽很張狂,天空異常的藍,氣溫非常炙熱。

我的視野忽然變得很清晰,哥哥的笑容,哥哥說話的唇形,哥哥的頭髮、面容、五官、體型及他穿的衣服,綠白相間的條紋T恤,深藍色的牛仔短褲,白色的襪子和愛迪達的球鞋,甚至是哥哥額頭上毛孔冒出的細微的汗,我都看的很清楚。

「淑貞,去後門把風。」

哥哥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其實有些刺耳。我再一次回頭望哥哥,他已站在蘋果樹的樹幹前,朝我揚揚手。

我的心跳得有點快,但我還是聽話地去後門哪裡站著,期待著一會兒後,哥哥手腳俐落地爬樹摘下蘋果,然後喚我去樓上一起吃著我和哥哥一起養護出來的青蘋果。

過了幾分鐘,傳入我耳中的不是哥哥喚我名字的聲音,而是一聲頗大聲的碰撞聲。

我腦中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回頭就直奔到空地,看見哥哥躺在夾雜石頭的草地上,頭部旁邊帶點褐色的鮮血正擴大面積流淌著。

我好像忘了呼吸,心臟瘋狂地跳著,身體裡的血液正一點一點冷凍著。我快步走到哥哥旁邊,蹲著注視他。

哥哥的頭枕在一塊較大的石頭上,他的臉色比紙還白,他的眼睛空洞地半張著,嘴唇駭人的紫青,哥哥剛摘的蘋果從他的褲袋裡掉落出來,滾落在離他身體不遠的地方。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哥哥,視線變得模糊,我的唇張開,輕輕地問哥哥,生怕驚動了他,他會更難受。

「哥,你怎麼了?你是不是難過?你會不會很痛?我叫爸媽來好不好?」

「淑貞,妳告訴…爸媽,是…是我自己要吃蘋果…才爬樹,不要…說…妳…知道……。」

哥哥彷彿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完這段話,然後閉上了眼睛。那一刻我好慌好慌,過了幾秒鐘,我用最高音量尖叫:

「爸!媽!快過來!哥哥流血了…哥哥流血了!快過來!」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變慢了!媽媽第一個衝過來,她抱著哥哥喊著他的名字,爸爸隨後也來了,然後是四個工廠裡的叔叔。爸爸脫下他的襯衫墊在哥哥後腦,大聲喊著:

「快打電話叫救護車!快去啊!」

其中一個叔叔拿出手機打電話,其他人都圍在哥哥旁邊,我被擠到後面去,看著大人們七手八腳地拍打哥哥的身體,試圖叫醒他。

「喂!我們這裡有一個小朋友受重傷了!是頭部!快叫救護車來,地址是台北縣三重市……。快點啊!」

我坐在草地上,覺得臉頰上涼涼的,伸手去摸,才發現那是我自己的眼淚,原來我看不清楚,是因為我哭了?

過了一陣子,救護車的聲響由遠而近,兩個救護員抬著擔架進來,將哥哥抬上擔架,其中一個救護員說:

「一位家屬上車,其他家屬跟著車子。」

媽媽好像哭了,聲音哀悽。

「我要上車!我要陪著我的家寶!」

媽媽跟著上車,救護車開走了。爸爸隨便抓了件工作服套上,對工廠的叔叔們說:

「你們把機械關好、東西收拾好就下班了!」

爸爸回頭看看我,嘆了口氣,對我說:

「淑貞,妳跟我走,我們騎車去會比較方便。」

我還征征地,爸爸已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將我往外拉著走,替他和我戴好安全帽,將我抱上機車後座,然後就啟動機車走了。

哥哥被送到T醫院急診室,當爸爸跟我尋到媽媽時,哥哥已在搶救中。我看見媽媽不斷地哭泣,伏在爸爸肩上,她的身軀抖動著。

突然間,哥哥的最後一段話語浮現在我腦中,如果,媽媽知道了哥哥是因為我才爬樹去摘蘋果,我不敢想像,媽媽會用什麼手段對付我?

我離爸媽遠遠地坐著,將身體縮到最小,希望媽媽不要發現我。

過了一陣子,一位醫生拉開簾子走出來,開口呼喚:

「楊家寶的家屬在哪裡?」

爸媽連忙上前去問哥哥的狀況,醫生說著:

「我們已為楊家寶做初步的急救,他目前狀況還算穩定,可是他後腦受到撞擊,顱內可能有出血,我們必須馬上為他做手術,等會工作人員會將他送至手術室,你們去簽手術同意書,再到等待處等。」

爸爸點點頭,接過護理師遞來的文件和筆,在上面簽名,然後爸爸回頭找尋我,對我說:

「跟著爸媽走!別跟丟了!知道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跟著攙扶媽媽的爸爸走,不敢跟丟,終於走到手術室外的等候處,媽媽跌坐在椅子上,爸爸則是抬頭看著顯示手術病患狀況的螢幕。當爸爸看到哥哥進入手術室的顯示之後,便安慰媽媽:

「家寶開始手術了!妳不要擔心,醫生一定會盡力救家寶,我們家寶一定會沒事的。妳別哭了!手術還要很久,別哭壞身體了。」

我坐在最後一排,隱約聽到爸爸這樣勸媽媽,我開始向滿天神佛祈禱,請祂們保佑哥哥,讓哥哥平安健康地活著,再繼續保護我、疼愛我。

過了兩個多小時,工廠的四個叔叔來到等候室,帶來一些飲料和食物,爸爸拿了一瓶水給媽媽,勸她喝水,媽媽才勉強喝了一點水。叔叔拿一瓶果汁給我,我看大人們都喝了飲料,我才敢打開瓶蓋喝果汁,其實我已口渴很久了。

叔叔們問過爸爸一些問題後,沉默了一陣子,之後,一個叔叔忽地問出一句話:

「家寶怎會從樹上摔下來?」

「對呀!我們平常都沒注意那裡有一株樹,那是什麼樹?」

「好像是蘋果樹,我看到地上有蘋果。」

「家寶想吃蘋果,老闆娘一定會買給他吃,他幹嘛爬樹去摘蘋果?而且長在我們那裡的蘋果樹會結果嗎?」

我看著媽媽的背隨著叔叔們的討論越挺越直,那一剎那,媽媽回頭以眼睛搜尋我,她眼睛裡的怨氣與恨意讓我寒毛直豎。媽媽的眼睛鎖定我,她站起身,朝我走過來,我的恐懼越來越高,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媽媽抓住我的手臂,臉上寫滿憤怒地問我:

「是不是妳?是不是妳叫家寶爬樹摘蘋果給妳吃?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家寶老是把我買給他的東西分給妳,家寶那麼護著妳,妳要什麼家寶會不給妳嗎?」

媽媽的指甲掐的我肉痛,我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哥哥最後的那一段話不斷盤旋在我腦海,媽媽見我不回答,便更用力掐著我。我開口,小聲地辯護:

「我不知道哥會摘蘋果來吃,哥沒告訴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話還未講完,媽媽就一巴掌甩在我臉上,她近乎吼叫:

「妳不知道?妳怎麼會不知道?家寶跟妳那麼要好,他做什麼會不告訴妳?妳敢騙我?我打死妳!我告訴妳,家寶要是沒事我還可以饒了妳,家寶要是有什麼事,我絕對饒不了妳!妳給我老實說,是不是妳叫家寶去摘蘋果……?」

一旁的爸爸和叔叔們都過來拉開媽媽,勸說著:

「淑貞那麼乖,她不會叫家寶去做那種事,妳先消消氣,不要在醫院鬧,好了好了!先放手,妳嚇到淑貞了!」

媽媽猶不肯放手,直到護理師趕過來勸導:

「各位!這裡是手術室外的等候處,請各位輕聲細語,保持安靜,才不會打擾其他家屬的休息。」

媽媽聽見這話,才放開手,讓爸爸扶到前面去坐著,其他叔叔也都走到旁邊去坐。我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我趕忙用衣袖去擦乾眼淚,怕被其他人看見,又要來責怪我了。

又過了四個多小時,一位穿著手術服的中年醫生來到等候室,開口問著:

「楊家寶的家屬在哪裡?」

爸媽立刻走上前去,醫生領著爸媽到角落,我便悄悄跟到爸媽背後,想聽醫生說什麼?

「我們已經盡力搶救,替他止了血、清乾淨碎骨,可是他傷勢實在太嚴重,可能會引起腦水腫,即使救回來,恐怕醒過來的機率也很小。……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目前他仰賴機械維持心跳和呼吸,以後可能也會這樣下去。……我知道這很難,我們準備好了中止搶救同意書,你們考慮一下……。」

媽媽突然大喊:

「醫生你救救家寶!他是我唯一的兒子啊!求求你救救他……!」

媽媽癱軟在地上,醫生和爸爸將她扶到椅子上,醫生拍拍她臉頰,用力按她人中,媽媽才悠悠轉醒過來,一看到醫生,媽媽又崩潰大哭,醫生只好對爸爸說:

「我剛才說的,你考慮看看,待會病人會送到加護病房,你們…去看看他吧!」

工廠叔叔去買了便當跟飲料,爸爸拿便當給媽媽,媽媽只是搖頭,始終淚眼婆娑。爸爸要我吃便當,我和工廠叔叔一起到後方的椅上吃便當,看見爸爸坐在媽媽旁邊,隨便扒了幾口便當就不吃了,只是喝著飲料。

到了可以會面的時間,爸爸先陪媽媽進去看哥哥,過了許久,媽媽在爸爸攙扶下啜泣著走出加護病房;爸爸向我招招手,我奔向爸爸,套上防護衣,走入加護病房。

我害怕著,去牽爸爸的手,爸爸帶我走到哥哥病床前,我看著哥哥面白如紙,臉色安祥地睡著,身上插滿了管子,病床旁都是儀器。我想忍住不要讓淚掉落,但是,淚水還是不聽話地落了下來。

爸爸看我掉淚,便輕聲跟我說:

「下次爸再帶妳來看哥哥,妳不要哭了!」

我趕快用手擦掉淚痕,聽話地點頭。

我和爸爸走出加護病房,爸爸牽著我去跟工廠叔叔說話。

「你們騎車來還是開車來?」

「開車。」

「那好,麻煩你們幫我把淑貞先載回工廠,我和她媽媽騎車回去,可以嗎?」

「老闆,不要這樣說,我們會把淑貞帶回去的,你好好安慰老闆娘。」

「是啊!老闆你要保重。」

「淑貞跟我們先走了,你們慢慢來沒關係。」

爸爸鬆開手,拍了拍我的肩,說:

「跟叔叔們先回去,爸媽晚點就回家。」

我抬頭看爸爸,才發現爸爸一夕之間蒼老了,我再回頭望望媽媽,見到她頹喪地低著頭,我一時間忘了她之前是如何對待我的,只是想著要聽爸媽的話,別讓爸媽再傷心了,便跟著叔叔們走了。

 

 

11

 

我和爸爸走入加護病房,我心裡害怕著,便去牽爸爸的手,爸爸帶我走到哥哥病床前,我看著哥哥頭上包覆白色繃帶,面白如紙,臉色安祥地睡著,身上插滿了管子,病床旁都是儀器。我想忍住不讓淚掉落,但是,淚水還是不聽話地落了下來。

哥哥只是睡著了,他還會醒過來,然後像以前一樣,疼愛我、哄我開心、為我做好多事。

一定是這樣。

我笑了!我看見哥哥站在蘋果樹下,向我招手,朝我開口說話,但我聽不清他說什麼。白霧漸漸飄來,遮住了哥哥的身影,我看不到哥哥,只聽見「淑貞!快來!」的聲音一再重複,哥哥呼喚著我,我向前奔跑,卻始終只見到濃濃白霧,我找不到哥哥。

「哥!你在哪裡?我找不到你!」

「淑貞!回去吧!哥哥走了!你快回去吧!」

我衝出那一團白霧,卻見到哥哥的背影,他往光芒的來源走去,我伸出手擋在眼睛前,然後向哥哥的背影跑去,但是我的腳步好沉重,我邁不開步伐,光芒越盛,我的視線越來越窄,哥哥已走進光裡頭,那白色光芒吞沒了他。

「哥!別走……!」

 

猛然睜開眼睛。小夜燈昏黃地照亮房間的一個角落,我躺在床上,意識到我又做了那個夢。

空氣甚是凍人,下床掀開窗簾,天色已灰濛濛地發亮。我將放在床邊的毛衣外套披在肩上,走到廚房,拿起馬克杯倒了一杯熱開水,水氣氤氳成煙,其實也不是想喝水,只是想接近溫暖的物件。

我站在廚房望著窗外的天空,隨著東方日光漸亮,我手中的熱水一點一滴失去熱度。等到陽光灑進室內,我手中的馬克杯內盛裝的只是一杯冷開水。

我喝了一口水,心情從起床後,持續低落著,我想要一個厚實的胸膛懷抱我,捂熱我那顆冷凍的心。我需要溫暖。

說到溫暖,第一個浮現在我腦中的人,是阿靚。我微微笑了,阿靚啊!冬天裡也只穿一件短袖T恤的人,他說寒流來時,他最多再套一件鋪棉外套就夠暖了!聽得我好羨慕,我這冷心冷血的人,冬季時可是異常怕冷。

想起阿靚,我還欠他一個人情,突然我靈光一現,知道了該怎麼還他這個人情。今天星期四,小凌沒有班。

漱洗完,我穿上套頭毛衣,下著一條牛仔褲,再穿上羊毛大衣,在脖子上圍了一條喀什米爾圍巾,先去星巴克喝了一杯熱拿鐵、吃肉桂卷。然後步行到超市買了一些食材、醬料和保鮮盒,刻意繞路從果味的反方向走回家。

中午過後,我開始處理食材,該洗的洗、該切的切,肉類先川燙再泡冷水,然後開始燉煮紅燒肉排,再煮蓮藕雞腿湯。兩個鍋子輪流撈浮渣與油,就怕壞了味道。

眼看湯差不多了,撒了兩小匙鹽進去,完全靠食材原味取勝。我開始炒起肉醬,先爆香碎蒜頭,再將豬絞肉和豆干細塊丟進平底鍋炒,等到差不多了,再加醬油、蠔油、熱水與青蔥末,過了十幾秒,起鍋。我又往紅燒肉排那鍋裡放醬料、紹興酒與冰糖。

之後取一小鍋裝水煮沸,將碗豆苗放入略加川燙,撈起擺盤,然後淋上肉醬,川燙碗豆苗佐肉醬完成。我試試紅燒肉排的味道,再略加調整調味料。

最後,我將兩顆蛋打入碗裡,攪勻,然後把洋蔥細條放進鍋裡炒,炒至洋蔥略呈透明,加進蛋液拌炒,然後加一小搓鹽,再拌炒幾下就可起鍋。

最後是碗豆炒蝦仁,先將碗豆下鍋炒,差不多之後再將蝦仁放進去,加入熱水與一點鹽與鮮味粉,拌炒幾下就可起鍋。

此時紅燒肉排也差不多了,我將蓮藕雞腿湯放上瓦斯爐加熱,然後拿起手機看時間,時間已是下午五點四十幾分。

我笑著,時間掐得剛剛好,我撥通了阿靚的手機號碼,他很快地接聽電話。

「心飛?妳找我啊?」

「阿靚,你去買晚餐了沒?」

「還沒,我打算六點再去買。」

「是這樣的,我的朋友,就高高的那個女生,我們原本約好要一起吃飯,我想自己煮給她吃,就煮了四菜一湯,可是她剛剛打電話給我,說她臨時有一個重要會議要開,不能來吃飯了!我想那麼多菜我也吃不完,就想跟你一起分享。」

我聽見阿靚笑了兩聲,聲音既興奮又開心。

「妳要怎麼拿給我?還是我上去拿?」

「我裝在保鮮盒拿給你好了!先說好,我煮的都是一些家常菜,要是不合你胃口別怪我喔!」

「不會啦!妳煮的菜一定很好吃。」

「好,待會兒見。」

我將所有菜分成兩份,大的那一份夾到保鮮盒,再往另一個保鮮盒裡添了兩匙飯,然後將湯放入第三個保鮮盒。我去找個紙袋,將三個保鮮盒小心地放進去,然後換上外出服,鎖好門就下樓了。

我推開果味的門,走入店裡,看到阿靚的眼睛閃耀著喜悅的光亮,站在吧台前等我,我走過去將紙袋交給他,他提到吧台後的桌上,略看了一眼,笑得憨憨的,問我:

「那麼多菜啊?妳煮了多少呀?」

「四菜一湯,還有飯。」

站在吧台後的江成賊眼一瞇,怪異地笑問阿靚:

「難怪你沒出去買便當,原來有人替你煮好了!怎麼那麼好?你跟心飛在交往喔?」

「沒有啦!是因為心飛的朋友失約,心飛煮多了才分給我吃而已,你別亂講,心飛會生氣喔!」

阿靚的眼神明明是那樣歡喜,卻又要壓抑自己內心散發出來的高興,他將江成伸出的手打掉。

「江成也可以吃啊!如果阿靚吃不完的話。」

我刻意輕聲地說話,略低著頭,佯裝害羞的樣子。江成哈哈大笑,調侃我:

「心飛你幹嘛害羞?我們家阿靚人老實又俊俏,喜歡他是應該的啦!大方點!你們倆很配喔!」

我憋住笑,臉頰上透出紅暈,阿靚一直凝望我的臉龐,無聲的笑著。我對他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便走。

「阿靚你吃完記得要洗保鮮盒喔!」

走出果味,我臉上帶著微笑,這一份大禮,看來阿靚收得很是喜歡?

 

第二天下午,我慢慢地晃進果味,看見阿靚正在整理水果,小凌在吧台裡搾果汁,江成正替客人結帳,朱太太也在,正跟小凌聊著天。我一進去,所有人都停止動作一秒鐘,然後再繼續動作。

阿靚走到吧台裡提著紙袋,走到我身邊,一邊將紙袋交給我,一邊說:

「我們的洗碗精有稀釋過,我怕洗不乾淨,妳回去可能還要再洗一次喔!」

「嗯。昨天煮的菜還合你的胃口吧?」

「合!何止合胃口?簡直煮得太好吃了!」

江成搶著回答,阿靚的臉紅了,他點點頭,低聲說:

「妳的廚藝很好,真的很好吃!不過我吃不完,江成把菜都吃完了!妳不會生氣吧?」

「不會。你喜歡吃就好。」

我接過紙袋,看著阿靚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著愉悅的光。

「心飛,妳的朋友失約,我們阿靚就變成灰姑娘囉?妳看阿靚今天有什麼不一樣?」

朱太太突然開口問我,我望一眼阿靚,回答:

「沒有不一樣啊!」

「他丟了一隻玻璃鞋,著急得很呢!心飛,妳要不要替他找找?」

面對朱太太的打趣,我憋著氣,臉果然微微發紅,就像我正在害羞一樣。我看到阿靚對朱太太做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的手勢,阿靚轉頭看我,發現我也正看著他,羞得連耳朵都紅了。

「我……我回去了啦!」

我丟下這句話,轉身快步離開果味。忽然我聽見小凌的聲音:

「心飛!妳還有東西忘了拿。」

我停在門口,看著小凌提著一只紅白相間的塑膠袋,快步走到我身旁,將袋子遞給我,他推著我離開門口,眼光往袋子瞥一眼,我打開袋子,看清裡頭是幾個自助餐聽專用的空便當紙盒。

「為什麼拿這個給我?」

「我也想要當灰姑娘。」

小凌微微笑著,眼神透著溫柔。我好奇地凝視他的眼睛,稍偏著頭問他:

「你女友不煮菜給你吃嗎?」

「她廚藝很差,我們都吃外面。」

「你這是要我發揮博愛精神囉?」

「為什麼不?」

我對著小凌綻放一朵燦爛的笑容,他也笑了,那笑容裡的溫柔和溫暖幾乎融化了我。

我轉頭走了幾步,聽見小凌問我:

「可以嗎?」

我回頭笑著說:

「有何不可?」

然後回頭打開一樓大門,走進去,將門關上。我能夠感覺小凌那可以融化冰山的眼神一直跟隨著我,我的心,竟跳得快了些?

 

 

12

 

  爸爸終於說服媽媽簽下中止搶救同意書

 

  自從哥哥進入加護病房之後爸媽每日爭吵不斷我在家的時候都躲進房間裡以免媽媽心情不好波及到我

  我隱約聽清楚爸媽爭吵的內容媽媽堅持讓哥哥就這樣活下去而爸爸則基於兩個因素反對爸爸認為讓哥哥走了才不會讓哥哥活著受折磨,而是有尊嚴地離開人世;其次,家中的經濟狀況無法長期負擔哥哥的住院費,以及媽媽離開工作崗位去看望哥哥的損失。

  媽媽無論如何都要哥哥活著,每一次吵到後來便哭鬧不休,還拿生命威脅爸爸。他們這樣吵吵鬧鬧一個多星期,這期間媽媽不作飯、不做家務、也不工作,我們吃著便當,我幫著洗衣服、晾衣服,打掃家裡,爸爸會軟言安撫我,請我忍耐。

  後來爸爸把媽媽拉進房間,降低音量不知說了什麼,媽媽第二天竟然答應了讓爸爸簽中止搶救同意書。

  我一直懸著的心,在媽媽同意的那刻,掉落到很深很深的深淵。哥哥再也醒不過來了!哥哥永遠地離開我了!這世上最疼我、最愛我的哥哥再也回不到我身邊了!我好難受!悲傷、絕望、痛苦紛紛打擊我,我躲在房間裡摀住嘴哭著,不知哭了多久,我累得睡著。

  那天晚上我沒吃晚飯,在睡夢中,追逐著一個熟悉的背影,我跑了好久好久,始終追不上,我知道那是哥哥,可是背影就那麼遠離,我累得跪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

 

醫院通知爸爸,哥哥病危,在爸爸簽下中止搶救同意書的第三天。

爸爸連忙帶上媽媽和我,開著貨車趕到醫院。我們在加護病房外等了一個多小時,醫生從加護病房走出來,摘下口罩,一臉沉重,對爸媽說:

「家寶的腦水腫太嚴重了!無法清除,造成腦死狀態,我們停止儀器供給呼吸與心跳,家寶在下午三點三十二分去世。工作人員會將家寶的遺體送到太平間,等一下會有志工帶你們過去。請節哀。」

醫生一說完,媽媽即崩潰大哭,癱軟在地,爸爸蹲下來抱住媽媽,也默默掉淚。

我向後退了幾步,想尖叫、想狂吼,想立刻去抱住哥哥的身體,請求他睜開眼睛,看看他最疼愛的妹妹最後一眼。可是,恐懼更讓我害怕,我怕媽媽會怪我、怨我、恨我,我可以想像媽媽會如何對付我,我在她眼中本就不是討喜的孩子,哥哥走後,媽媽會全部的氣與恨都發洩在我身上。

我的雙手按在嘴巴上,淚無聲地掉落,因為害怕而微微發抖,我大口大口地吸氣,卻還是因為過於恐懼而呼吸不到空氣。

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我就像溺水一般,掙扎著想抓住什麼,讓我能浮出水面吸到空氣。我慢慢地蹲下來,想要開口喊救命,卻看見媽媽轉身向我爬行過來,臉上五官因為悲憤而扭曲著,她爬到我面前,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吼叫著:

「為什麼死的是家寶?為什麼死的不是妳?我的家寶被妳害死了!妳去死…妳去死……!」

媽媽的雙手往我的頭臉用力拍打、搥打,我不敢動,只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我聽到爸爸的聲音:

「妳幹什麼?家寶的死不是她的錯!……淑貞,妳怎麼了?醫生!快來看看我女兒!」

我感覺有一雙溫暖的手摸摸我的臉和鼻下,那是醫生,焦急地問:

「你女兒有氣喘嗎?她這是氣喘發作!」

「她……小時候有氣喘,很久沒發作了,今天怎會……?」

「護理師快拿氧氣過來,拿類固醇……。」

到此,我失去意識。

 

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加護病房外的椅子上,口鼻罩著氧氣罩,我的頭還有些昏,卻掙扎著想坐起來。爸爸發現我已清醒,開口呼喚醫生:

「醫生,我女兒醒過來了!」

醫生蹲在我面前,看著我的臉色,伸手按著我手腕的脈搏,又查看我的呼吸狀態,才對爸爸說:

「你女兒暫時沒事了!不過你還是要找時間帶她去看口鼻耳科,拿氣喘噴劑放在身邊才保險。我可以理解你們的兒子剛剛過世,情緒難免不好,可是也不能將怨恨發洩在孩子身上,她年紀還小,也經歷著親人過世的痛苦,而且她又有氣喘,每當情緒波動太激烈、或者壓力過大的時候都容易發作,你太太剛才的行為是不適當的,人的生命自有定數,不應該去責怪是誰害死了誰。以後盡量避免類似的舉止再發生,對這孩子的生命會有威脅的。」

醫生的口氣甚有威嚴,爸爸看了媽媽一眼,又看看我,口氣放軟地說:

「我知道,我以後會約束我太太,不會再讓這孩子受氣了!」

醫生轉頭問我:

「小妹妹,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伸手將氧氣罩拿下來,說:

「我沒事,我想看我哥哥。」

「好,妳跟爸爸媽媽去吧!以後有什麼事就跟妳爸爸說,我看他還蠻關心妳的。小妹妹,要保重!」

醫生的口氣溫柔,我的鼻頭一酸,紅了眼眶。我點點頭,向醫生說:

「謝謝醫生叔叔。」

爸爸牽著我的手想再去牽媽媽的手,卻被媽媽甩開我們跟著志工坐電梯到地下三樓媽媽的臉沒有表情,始終離我跟爸爸一段距離志工帶著我們走了長長一大段走廊才走到一間沒有標示名字的房間前門前站了許多身穿黑西裝的男男女女他們一看到爸爸便紛紛上前遞上名片口裡報著自己是哪間葬儀社的業務員

志工用力將那些人擠開讓我們進入房間。一進入房間,我看到一面牆是一格一格的鐵櫃,房間內陰寒得很。志工打開手上的文件夾,看了一下,然後用力拉出一格鐵櫃,寒氣由鐵櫃裡猛然冒出,原來那是冰凍屍體的冰櫃。志工嚴肅地說:

「手不要碰到他的身體,眼淚也不要掉到他身上,不然的話會對你們不好。不要看太久,有什麼話長話短說,認完身份就跟我說。」

媽媽開始痛哭流淚,一聲聲呼喚哥哥的名字,爸爸的手用力地握著我的手,我的眼淚一直掉,我看著躺在冰櫃裡的哥哥,他的臉色比紙還白,頭上包覆著白色繃帶,神色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

我不敢開口,在心裡對哥哥說:

「哥,我來看你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你才會從樹上摔下來,你放心吧!我會自己照顧自己,我會代替你孝順爸媽,沒有你的保護,我也可以做一個勇敢的人。希望你上天堂做一個天使,在天上看著我,我會長大、我會乖,我會做你最好的妹妹。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做你的妹妹,你要像以前那樣疼我喔!再見了!我的哥哥。」

此時我才聽到媽媽語無倫次地對哥哥說:

「家寶,媽會等你再來轉世投胎,再做我的兒子,你一定要再來做我的兒子,媽這次會好好保護你,不讓任何人靠近你、傷害你,媽會讓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家寶,記得要來再當媽媽的兒子啊!」

志工有點不耐煩地問:

「家屬確認好這個人是楊家寶嗎?」

「是…是的,是楊家寶。」

我看見爸爸一邊拭淚一邊回答,志工不留情地將那格鐵櫃推回去,然後轉頭對爸爸說:

「外面都是葬儀社的業務,你們自己小心選,我先回去交差,請節哀喔!」

志工打開房門走出去,媽媽還哭著,似要昏倒的樣子,爸爸去攙扶她,走了出去。我回頭再看一眼哥哥躺的那格鐵櫃,點點頭,然後跟著走出去。

 

最後爸爸選了一家規模較大、報價也合理的葬儀社,當天晚上葬儀社的人就來家裡將小小的客廳佈置成靈堂,放上哥哥的照片及牌位,並將所有用具都準備好,然後拿著合約與應注意事項的單子給爸爸,爸爸簽約後,負責業務交待了一些事,便離開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沒有吃飯,卻沒有人喊餓,大家都早早進房,卻都睡不著。

後來幾天,工廠叔叔和他們的家人來上香,附近的鄰居也都來上香了。負責業務在家裡忙進忙出,爸爸都叫便當到家裡給大家吃飯,我們一家人都吃得少,尤其媽媽三餐裡只有晚餐勉強吃了幾口,其他時間就是躲進房邊裡,不時會聽見媽媽大哭的聲音。

我還是代替媽媽做家事,盡力讓家裡不顯得雜亂,爸爸叮嚀我要多吃飯、多休息,但他自己卻還是開工工作,兼忙著處理哥哥的喪事,短短幾天,人就消瘦蒼老了。

 

哥哥的告別式定在十天後。

告別式當天早上,爸媽穿著黑色的正式衣服,我也去換上學校制服,一走到門口,媽媽突然生氣地指著我對爸爸說:

「我不要她去!她去我就不去!你自己看著辦!」

爸爸一臉無奈,將我帶回房間,再拿出五百元給我,對我說:

「淑貞乖,媽媽心情不好,你體諒她好不好?這錢妳拿去買吃的,在家乖乖等我們回來,有事再打爸爸的手機。」

「我知道。沒關係的。」

我乖順地回應爸爸,他才安心地和媽媽出門。

我並沒有乖乖地待在家裡,因為哥哥告別式而停工的工廠空無一人,我獨自下樓,走到蘋果樹下,抬頭看著那些還沒掉完的蘋果。我的淚水滑落,我忽然討厭起蘋果,那天,如果哥哥不是要摘蘋果給我吃,他也不會死了!

有一股衝動驅使著我,我開始學哥哥那樣爬樹,可是我人矮小、手腳短,不像哥哥那般俐落地爬上樹,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上去,我站在樹枝分岔處看著遠方,原來,哥哥當時看到的風景是這樣的,我哭了出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覺得有一點累,轉頭看見黃綠色的蘋果,我盡量伸出手去摘了四顆,放在口袋,然後費力地爬下樹。

我去一樓的廁所洗乾淨蘋果,張口就咬了蘋果。那酸中帶甜的味道仍是一樣的,但哥哥卻永遠再也吃不到了!我吃完四顆蘋果,肚子好飽,我將果核埋在樹下,再次抬頭望著那株蘋果樹,一會兒,我瘋狂地叫著,叫啊叫的,要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悲痛與委曲叫出來,直到喉嚨又啞又痛,我才停止。

上樓去喝了兩杯開水,我坐在餐廳望著窗外,望著天色變化,望著時間更替。等到傍晚,爸媽和葬儀社的人回來了,業務交待了爸媽一些事情,其他人則拆著靈堂的東西。

葬儀社的人動作很快,拆完靈堂之後就走。爸爸打電話去叫便當,然後將客廳恢復原貌。媽媽坐在沙發上,我仔細看著媽媽,才發現原本豐腴的媽媽瘦了好大一圈,衣服在她身上顯得鬆垮垮的,而她的鬢腳,竟長出了白髮。

我心裡想著,雖然媽媽待我不好,但我還是要代替哥哥去孝順她,於是我倒了一杯開水給媽媽。媽媽看著我捧了一杯水,眼眶突然紅了,一揮手打掉我手上的杯子,那瓷杯掉落地板,碎了一地。媽媽對著我咆嘯:

「不要妳假好心!妳這個害死家寶的兇手!我看到妳就討厭!我好恨妳啊……!」

爸爸趕快過來,勸著媽媽:

「妳不要這樣,跟妳說過很多次了,家寶的死跟淑貞沒關係,妳理智一點,我跟妳說的事妳還要不要?要就不要再對淑貞這樣。」

媽媽聽完話才停止喊叫,轉頭就進了房間。爸爸也不去理她,只是苦著一張臉,問我:

「淑貞,妳有沒有怎麼樣?妳別動,我去掃地。」

爸爸拿起掃把將碎片都掃進畚斗裡,然後倒進垃圾桶,之後,送便當的人來了,爸爸下樓去拿便當,上樓來打開兩個便當,對我說:

「我們先吃,淑貞,妳要多吃點,看妳那麼瘦,多吃一點才會長高啊!」

我點點頭,努力地吃完便當。我和爸爸吃完後,爸爸才拿著剩下的便當進房,卻傳來爭吵聲,但不久後就停止了,我摸著被瓷杯碎片劃傷的傷口,還好傷口不大,我去拿出OK繃貼上,便回房了。

第二天,媽媽叫人來砍掉那株蘋果樹。

我放學回家時,看到空地上失去蘋果樹的蹤影,忽然覺得心裡破了一個大洞,破洞的地方好痛。

我上樓去,看到媽媽竟然站在廚房煮飯燒菜,她聽到聲響,回頭看到是我,對我露出了一抹詭異至極的笑容,那是一種得意、驕傲、勝利卻又夾雜鄙視的笑容,頓時,我覺得毛骨慫然。

 

 

13

 

  那天我提著兩個袋子回家,先打開紙袋,拿出保鮮盒察看,果然還有油漬;再打開塑膠袋,發現有五個自助餐廳的紙便當盒之外,還有一張折得小小的紙條,打開一看,是小凌甚為清秀的字跡,寫著: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等妳為我煮菜填滿便當盒之後,就打電話給我吧!妳的善變我明白,我會等妳,我很有耐性。」

  我手拿著紙條再看了一遍,微微笑著,將紙條放入梳妝台的抽屜裡。拿起保鮮盒去廚房清洗,我心情愉悅地哼著歌,然後疑惑為什麼我心情如此愉悅?

  將洗好的保鮮盒放在碗盤架上,擦乾手,我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取出小凌寫的紙條,再看了一遍,然後將他的手機號碼輸入進我的手機裡。

  我坐在床沿,開始細細想起小凌的一言一笑,他是溫柔的,他是冷酷的,他是神秘的,他是多變的,他喜歡操控人心,他喜歡看穿人心。他與我,有時候好像好像!

  我對他呢?又是什麼感覺?初識時的感動,再見時的驚訝,看透他時的微微恨意,我對他,有沒有一絲好感?又有沒有一點喜歡?

  沒有!我很快下了決定。小凌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偶然的存在,既然遇到了,就當作他已然存在而與之和平相處吧!

  那麼,阿靚呢?他是單純的,他是善良的,他是溫暖的,他是可愛的,他是屬於和我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我渴望和他相處,他的體香讓人喜歡,他的胸膛厚實,被他擁抱,我心裡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我喜歡阿靚的好,我喜歡阿靚對我好,我喜歡逗弄他時他的反應,我喜歡……他和哥哥有一點相似的感覺。

  我閉上眼睛,想起哥哥摸我的頭時的感覺,我想,讓阿靚也摸摸我的頭,是否能感受到那股懷念的感覺?

  但是,江羽呢?沒有人像他那麼懂我,沒有人像他那樣將我當成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人看,我曾經擁有他的心,我曾經擁有他的愛,雖然我怯懦地逃走了,他依然等著我回頭去尋他嗎?

  我的心像被人緊緊揪著,痛,又讓人喘不過氣。我還愛著江羽,還帶著遺憾與歉疚地愛著他。我不懂怎麼表達我的愛,我只知道在我撐不下去的時候逃開,一次又一次,傷害著曾經愛過我的人。

  此時,手機鈴聲響了,我一看是潔生,連忙接了。

  「潔生,妳現在在哪裡?」

  「巴黎,我這裡的夜空好美,睡不著,想妳。」

  「工作忙不忙?有沒有按時吃飯?怕妳的胃又鬧不舒服。」

  「工作當然是忙,飯也沒有準時吃,胃一定是不舒服的。好想妳在我身邊,我想妳,妳這小惡魔,有沒有想我?」

  「小惡魔如果說想妳,有什麼獎勵?」

  「我讓妳跟樓下的弟弟玩了那麼久,妳還想要什麼獎勵?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妳再不乖我就請看護看著妳。」

  「妳就喜歡管著我,我偏不讓妳管。怎麼?妳希望我對那些弟弟下手嗎?我真的下手時,妳能拿我怎麼辦?」

  「如果妳真的下手,那就等我回去懲罰妳。」

  「哈哈!就等妳回來懲罰我囉!我愛妳,潔生。」

  「妳說什麼……?」

  我按下結束通話鍵,然後關機。這個以保護我為名而囚禁我的人,不給她一點小懲罰怎麼行?

  我躺在床上,腦子轉啊轉的,下手?對小凌?還是對阿靚?我翻過身,回想起阿靚懷抱裡的溫暖,在這冬季,我想要最暖的懷抱、我想要最火熱的吻,來溫熱我這冷血動物。

  先圓了小凌的心願,再對阿靚下手吧!

 

  星期一早晨,氣溫低得很,我穿上毛衣,套上羽絨外套,圍上圍巾,戴上手套,出門。

  到超市逛了逛,腦筋飛快地想著要煮什麼菜,手裡就拿起什麼食材。付完錢,拎起超市的袋子刻意繞路回家,不想讓果味的人看到我。

  回到家,拿出食材切切洗洗,先煮了飯,再將牛肉絲放在碗裡醃,然後將一片鱈魚放進電鍋蒸。

  在蒸鱈魚的時候,我先炒了高麗菜,再將香菇和玉米筍放進鍋裡炒,然後先炒青椒條,再將醃好的牛肉絲放進鍋一起拌炒。等這三樣菜完成,鱈魚也蒸好了,我起火將油、醬油、蠔油、一點冰糖和紹興酒一起倒進鍋裡加熱,然後將蔥絲、薑絲擺放在蒸好的鱈魚上,最後把煮沸的醬料倒在鱈魚上,完成了第四道菜。

  我拿出自助餐廳的紙便當,先盛兩匙飯,再將三樣配菜放好,然後將清蒸鱈魚放上去,就是一個豐盛的便當了。

  我去拿起手機,看看時間是中午十二點零幾分,我抿著嘴笑,撥打小凌的手機號碼,過了一陣子,他才接電話。

  「我凌雲天,請問哪裡找?」

  「原來你本名叫凌雲天?我是心飛,已經將你的便當盒做好了,十分鐘之後到果味後巷等我。」

  「呵呵!妳真的發揮博愛精神啦?真難得。」

  「那你要不要?」

  「要!十分鐘後我在那裡等妳。」

  「嗯。待會見。」

  我結束通話,換上外出服,將便當盒放進塑膠袋裡,就出門了。繞了一大圈才走到果味的後巷,一進巷口,就看到小凌穿著一件黑色外套,望著天空抽煙。再一次承認,小凌抽煙的姿態是好看的。

  我放輕腳步走過去,直到站在小凌身前一步的地方,他才發現我。他連忙將煙丟到地上用腳踩熄,看著我的臉,綻放一朵燦爛的笑容。

  我將袋子遞給他,他一接過袋子就想打開便當,我急忙說:

  「進去再打開!時間不夠,我只做了四道家常菜,若不合你的口味,我也沒辦法。」

  「妳的廚藝有江成和阿靚掛保證,我怎麼敢嫌棄?我一定會吃光光的。」

  「吃完之後你自己處理便當盒,過一陣子你再進去。我的博愛精神已經發揮完畢,再見!」

  說完,我轉身就走,小凌叫住我。

  「心飛!謝謝妳。」

  「下次換你請吃飯囉!」

  我沒有回頭,說完這句話繼續往前走。走回家的路途中,我想起今天小凌的眼神並沒有往日的銳利,而是一種柔柔暖暖的笑意,他的笑容也很可愛啊!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心裡覺得暖洋洋的。

  其實今天並不冷啊!

 

  星期四下午,我下樓走進果味,今天小凌沒上班,店裡是江成、阿靚及另一個工讀生。

  我坐在吧台前,點了一杯柳丁汁和一顆青蘋果。江成識相地叫工讀生和他去整理水果,獨留阿靚為我服務。

  阿靚倒了一杯柳丁汁給我,又將青蘋果削好皮、切成十六片放在盤中,然後輕推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柳丁汁,吃了一片青蘋果,那酸中帶甜的味道讓我莫名想掉淚,好熟悉啊!

  收藏在心底深處的記憶不見得是最珍貴的,卻是最美好的。哥哥當年為我摘的蘋果,就是這樣酸中帶甜,那美好得讓人不敢輕易觸碰的回憶,護我度過多少苦難的時刻。

  我抬頭看著阿靚俊美的面容,對他輕輕地一笑,只有笑,才能逼迫那欲掉出來的淚收回去。

  「青蘋果很好吃!」

  「心飛,妳怎麼那麼喜歡吃青蘋果?」

  「因為好吃啊!」

  因為那是我和哥哥共有的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段,我極為珍惜。

  「阿靚談過戀愛嗎?」

  「怎麼突然問我這種事?」

  再不轉變話題,我就要哭出來了!阿靚當然不曉得我的心事,他只是靦腆地笑笑,反問我。

  「單純好奇,阿靚這麼帥,一定很多女生喜歡。」

  阿靚的臉有一點紅,伸出手抓抓頭,羞澀地笑著說:

  「當然有談過啊!都二十三歲了!談過一兩次戀愛是一定的啊!」

  「哦?你前女友漂不漂亮?是哪一種類型的?」

  「妳問這個幹嘛?妳對我有興趣喔?」

  阿靚說完這句話,自己又害羞地轉開臉去,我看著他的側臉,那抹紅暈好豔麗。我輕輕笑了出來。

  「如果我對你有興趣怎麼辦?你不願意嗎?」

  我聽到江成「噗」一聲笑出來,他大笑起來,然後說著:

  「阿靚,人家都講到這個份上了,你還不知道要怎麼做嗎?我替你回答好了!心飛,阿靚非常願意妳對他有興趣,他現在一定偷笑到內傷,阿靚,是男人就說清楚,你對心飛有沒有興趣?」

  阿靚低下頭,耳朵都紅了,搥了流理檯兩下,低吼著:

「喔!江成,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江成和工讀生都大笑起來,我則是微笑著。阿靚乾脆躲到吧台下面,不理會我們。

這個時候朱太太帶著兩個孩子走進店裡,看到大家都笑著,便好奇地問著:

「怎麼啦?什麼事那麼好笑?」

「朱太太,阿靚他剛才……。」

「沒什麼啦!朱太太,沒什麼事啦!」

江成欲講出適才發生的事,被猶自紅著臉的阿靚搶過話來,朱太太看看每個人的臉,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也笑了。

我停止笑,正色問阿靚:

「阿靚,你什麼時候放假?我想去買幾件過年穿的衣服,希望你能陪我去,給我一點意見。」

阿靚的眼睛睜得老大,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朱太太笑著對我說:

「心飛妳什麼時候想去?阿靚那天一定有空。我們阿靚就要變成白雪公主囉!心飛妳記得,白雪公主要白馬王子親一下才會醒喔!」

我憋了一口氣,雙頰透出淡淡紅暈,像是害羞一樣,我嬌嗔著:

「朱太太妳就不要取笑我了!有人還沒答應呢!顯得我好像……唉!不說了!」

我轉身拿起錢包,對江成說:

「江成,請你幫我結帳,我先回去了!」

江成一邊操作結帳機台,一邊對我說:

「放心!我們一定會幫妳的,妳要加油啊!」

我嬌笑著,回頭瞄了阿靚一眼,拿回找零的錢和發票就走出店門口。店門一關上,我就聽見店內傳來歡聲笑語,我可以想像阿靚又害羞又發愁的表情,我笑著,心中忽然傳來一句話:

「恭喜,妳這一出手成功了!」

我的笑容慢慢淡掉,心中那惡魔又蠢蠢欲動了嗎?

 

 

14

 

  媽媽變了!在哥哥的告別式之後。

 

  媽媽不只要人砍掉那株蘋果樹,還教人將哥哥房內的冷氣搬到她和爸爸的房間裡。

  媽媽買了一些顏色鮮豔、性感妖嬈的衣服,還買了幾隻紅色口紅,每天穿著那些衣服,塗抹口紅,跟爸爸一起工作。因為哥哥的事而瘦了一大圈的媽媽,如此妝扮自己,看來很是漂亮。

  晚上,媽媽會煮一些海鮮,還燉了補湯,盡數給爸爸吃了。媽媽洗完澡,換上新買的性感睡衣,以眼神暗示爸爸,然後就進去房間。爸爸也會早早洗好澡,跟著媽媽進房。

  有時候我走出房間去倒水喝,會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從木板隔間的爸媽房間傳出來,那是一種混合著喘息與呻吟的聲音,有節奏卻又失控地忽大忽小,我覺得有些害怕,就趕緊躲回房間讀書。

 

  我照著哥哥教的讀書方式和筆記,在第一次月考進步了十五名。以往我都是考二十幾名,這次進步十五名,老師特地在全班面前誇獎我,還期許我要再進步。拿到成績單的那天,我在吃飯後拿給爸爸看,爸爸邊喝補湯邊稱讚我:

  「淑貞好棒喔!進步了十五名,很認真讀書喔?我要怎麼獎賞妳才好?」

  「才進步十五名要什麼獎賞?以前家寶都是考五名內,等妳考進五名內再來說啦!」

  媽媽說完這些話,就轉身去洗澡了。爸爸等媽媽進廁所之後,才從口袋裡掏出三百元,遞給我,慈祥地對我說:

  「淑貞不要怪媽媽,家寶是家寶,妳是妳,妳能進步十五名就很棒了!這些錢妳收好,自己去買喜歡的東西,不要讓媽媽知道喔!」

  我的心酸酸的、暖暖的,拼命忍住想哭的衝動,將錢放進口袋,回應爸爸:

  「謝謝爸爸,下次月考我會更努力讀書,一定進步更多。」

  「淑貞好乖,不用太拼命,順其自然就好。」

  那天晚上,我拿出哥哥的筆記看著,筆記上哥哥端正的筆跡寫著他對老師講課的理解與他的看法,哥哥好聰明!如果哥哥沒有死,他將來該是多有成就的人啊?

  我的淚滑落下來,打濕了筆記,模糊了哥哥的字跡。我趕緊拿衛生紙擦乾那淚漬,這是哥哥珍貴的筆記,怎麼能讓我的淚水毀掉?我躺在床上,蜷縮著身體,讓自己眼眶溢出的淚,濡濕了枕頭。

  那晚我哭著睡著,夢到了哥哥,他帶我去雜貨店買好多糖果、零食,又帶我去書局買文具,我喜歡的筆記本、我喜歡的自動鉛筆,哥哥拿自己的零用錢為我買了。我們蹲在便利商店門口旁,吃著冰涼甜蜜的雪糕,我吃著巧克力口味、哥哥吃著芒果口味,我和哥哥相視而笑,那是專屬於我們的秘密,只有我和哥哥知道,背著媽媽偷吃的雪糕有多美味?

 

之後我上課更認真專心,抄著老師講的重點,回家讀書更用心,拿出哥哥的筆記反覆翻看,專心地背誦課文。我想和哥哥一樣,考進五名內,讓爸爸媽媽開心,讓他們驕傲著有我這樣一個孩子。

第二次月考,成績單出來之後,老師宣佈我是第五名那刻,我瞬間失了神,直到同學叫我上台去領獎狀及老師準備的特別進步獎,我才記得要笑,走上台,從笑容燦爛的老師手上接過那些榮耀,老師摸摸我的頭,對全班同學說:

「各位同學,楊淑貞這個學期非常用功在課業上,第一次月考進步了十五名,第二次月考更是考到第五名,大家要向楊淑貞學習,學習她的努力跟認真,大家為她鼓掌。」

台下的同學為我熱烈鼓掌,我的眼眶泛紅,這是第一次,我可以像哥哥一樣成為大家羨慕、學習的對象。

那天晚上,吃完飯後,我從書包裡拿出成績單跟獎狀,拿給正在吃水果的媽媽,媽媽沉默地看了成績單跟獎狀,突然將成績單跟獎狀揉成一團,用力丟到地上,對著我吼叫:

「考到第五名很了不起嗎?就算妳考進五名內也取代不了家寶!妳永遠取代不了家寶!家寶是我的心肝寶貝,妳!只要誰喜歡妳誰就會被傷害!妳這害人精,害死了家寶還不夠,現在還來跟我耀武揚威什麼?」

媽媽吼完我就奔進房,放聲大哭。我站在原地,忍不住身體顫抖,眼眶含淚,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被媽媽大聲責罵?

爸爸目睹這一切,他不發一語地去拾起成績單跟獎狀,放在桌上攤開、撫平,然後叫我過去,摸摸我的頭,然後從口袋掏出五百元,放在桌上,和藹地對我說:

「淑貞,妳不要怪媽媽,她還沒走出家寶死去的陰影,妳原諒媽媽吧!她不是故意的。這些錢妳拿去,明天爸爸去買個相框回來,幫妳把獎狀框起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拿起皺皺的成績單、獎狀跟錢,乖順地進房了。

進房間後,我將所有東西都放在書桌上,然後從書包裡拿出老師給的獎品,拆掉包裝紙,看到一本精裝版安徒生童話,我坐在床上翻看那本書,裡頭描寫的童話好溫馨,而我,卻離溫馨越來越遠。

哥哥,這本童話書,我想跟你一起看,只有你,能夠讓我的心溫暖。我心裡想著哥哥,卻只能摀著嘴哭泣,希冀能在夢裡見到哥哥。

第二天下課,我到便利商店買了兩隻雪糕,一隻巧克力口味、一隻芒果口味,我一個人吃完兩隻雪糕,望著天空笑著,自言自語:

「哥哥,以後吃雪糕,我會連你的份一起吃,那是專屬於我和你的秘密,只有我們知道。」

 

過了幾天,吃晚飯前,媽媽嬌羞地把爸爸拉進房去說話,他們再出來之後,快快地吃完飯,爸爸對我說:

「淑貞,妳慢慢吃,吃完幫忙洗個碗,我帶媽媽去婦產科一下。」

我點點頭,他們即出門了。等我將碗洗完,過了一陣子爸媽才回來。他們回來後,媽媽從包包裡拿出一本媽媽手冊放在餐桌上,我盯著那手冊看,又看看媽媽,只見媽媽嬌羞又驕傲地笑著,眼睛直望著爸爸。

爸爸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內心的歡喜洋溢。爸爸軟聲對我說道:

「淑貞,媽媽的肚子裡有小寶寶啦!再過一個月媽媽的肚子就會跑出來,妳以後要小心,不要碰撞到媽媽,也不要惹媽媽生氣,再過八個月,媽媽就會幫妳生一個弟弟或妹妹。」

「是弟弟,只能是弟弟。」

「好!妳說什麼都算數,妳自己也要小心別動了胎氣。」

爸媽的聲音裡都透著難得的溫柔,臉上也都是快樂的笑容,那是以前哥哥在的時候才有的景像,現在,因為媽媽口中的「弟弟」,爸媽又恢復以前的樣子。

我征征地發呆,心裡想著:哥哥的地位要被媽媽肚中的小寶寶取代了!以後家中就再也不會有哥哥的影子,剩下的,只有我腦中跟哥哥有關的所有回憶。哥!你在天上會覺得孤單嗎?

之後媽媽的心情轉好,對我的態度也不再那麼惡劣。媽媽每天撫著肚子,卻不見她害喜不適,媽媽總說:

「這孩子就是要來報恩的,才不讓我受苦,真是孝順。」

她每每看我的眼神中總帶著幾分得意,好像計謀得逞般愉悅。

過了一個月,時序進入冬天,爸爸帶媽媽去買了幾件孕婦穿的冬裝,我看著媽媽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知為何,心裡總是不太高興。也許,我潛意識認為媽媽懷的孩子是要來取代哥哥的,因此對那小寶寶就不太歡迎。

媽媽跌倒那天下午,我如平常日子地進入工廠,準備要上樓回家。卻被工廠的叔叔們攔住,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

「淑貞,妳慘了!下午妳媽跌倒了,還流了血。」

「她一直說是妳害的,又哭又鬧,老闆只好送她去醫院。」

「我看她大概要住院吧?孕婦跌倒可大可小。」

「我跟你們講,才不是淑貞害她跌倒,我看到她踩到螺絲才不小心跌倒的,老闆娘就是看淑貞不順眼,才會說是淑貞害的。淑貞,你放心,我會跟老闆講清楚,不會讓老闆娘污賴妳。

「我看老闆不會這麼早回來,等一下下班後妳跟我們去吃飯吧!」

我很感激工廠的叔叔們都疼我,尤其是說要為我作證的阿嘉叔叔,他為人富有正義感,老早就看不慣媽媽嫌棄我的作態,他平日裡總會幫我說幾句好話。我心裡想:這次媽媽逮到機會,不知道又會怎麼對付我?接下來的日子我將會很難過了。

那天爸爸果然過了晚飯時間才回家,看到我時,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他的聲音不太自然。

「淑貞,妳媽媽今天下午在工廠跌倒了,流了血,我送她去醫院急診,還好胎兒沒什麼事,醫生說讓妳媽媽住幾天院調養一下,這幾天晚上妳就跟阿嘉他們一起吃晚餐吧!」

我點點頭,徨恐地看著爸爸,爸爸嘆了一口氣,又說著:

「阿嘉打電話跟我說了,他說他看到妳媽媽踩到螺絲才跌倒,跟妳沒有關係。我…我知道一碼事歸一碼事,不過,妳媽媽的心情很不好,妳要乖一點,好好讀書,我會再跟妳媽媽談的。」

我覺得委曲,為什麼媽媽跌倒要說是我害的?哥哥的事媽媽說是我害的,她不小心跌倒也要賴在我頭上嗎?我第一次覺得媽媽不可理喻,為什麼發生不好的事她都說是我害的?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好,媽媽要這麼對我?

三天後,媽媽出院了!我下課回家,媽媽一看到我進門,就一臉不忿,走進房內。

那天吃完晚飯,媽媽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著爸爸,直看到爸爸轉開頭去,媽媽不依不饒,繼續用眼神逼迫爸爸,爸爸受不了躲進房間,媽媽也跟了進去。

我收拾碗盤,開始洗碗,卻聽到媽媽怒吼的聲音從房間飆出來。

「我不管!她就是害人精!你不肯把她送走是嗎?她不走我走!你自己選啊!」

「妳怎麼那樣不講理?她也是妳親生的,為什麼妳就容不下她?」

「她害死我的家寶,你叫我怎麼容得下她?現在她又要害死我未出生的兒子,我不容許!你要就把她送走,不然我就跟你離婚!你自己選!」

我手上在洗的碗滑落,發出很大的聲響,但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媽媽竟是如此地恨我?要爸爸將我送走?我洗淨手,回到房間,躲進棉被裡哭泣。

「只要誰喜歡妳誰就會被傷害!妳這害人精,害死了家寶還不夠……?」

那天媽媽對我怒吼的話語不斷盤旋在我腦海,我是害人精,害死了哥哥?誰喜歡我就會受到傷害?真的嗎?

連續三天,爸爸晚上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爸爸與媽媽之間不說話,我也不敢正視媽媽,一家人之間像是關進了冷凍庫。

第四天晚上,爸媽又吵了起來,媽媽衝進房間,爸爸隨之進去,爸爸難得動怒,吼著媽媽:

「妳不要這樣無理取鬧!淑貞再怎麼樣也是妳我的親生女兒,妳要將她送去給誰?我不答應!我不會答應!」

「你要維護她是嗎?我告訴你,有她就沒有我!我現在就回娘家,你等著收離婚協議書!」

爸媽的房間傳出碰撞的聲音,過了一陣子,媽媽拉著一只行李箱走出來,爸爸跟著出來,拉住媽媽的手,媽媽用力掙扎,邊喊著:

「你不要拉我!你就維護你女兒不要老婆啊!你幹嘛留我?反正你有女兒就好,老婆不重要啦……!好痛…好痛……!」

媽媽掙扎間,突然蹲了下去,另一隻手撫著肚子,開口呼痛。爸爸看了嚇著了,立刻去扶媽媽,擔心地問:

「怎麼了?肚子又痛嗎?要不要緊?」

媽媽順勢躺進爸爸的懷裡,手緊緊抓住爸爸的衣服,口裡說的卻是:

「痛死我了!我兒子要死了!都是她害的!你還不趕快送我去醫院?我要流產了!」

爸爸一聽,連忙扶著媽媽下樓去,送媽媽去醫院了。當天晚上爸媽都沒有回家。第二天一早,爸爸回來了,疲倦的臉上有隱約的黑眼圈。那天是星期天,我看見爸爸緊蹙著眉頭,走進房間,似在與誰通電話,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鑽出房間。

我沒有聽清爸爸那通電話與誰說了什麼內容,只知道爸爸通完電話便走出房間,喚我過去他面前。爸爸看著我的臉,慈祥的面容籠著一層憂愁,微蹙的眉頭透出擔心的感覺,那交雜著痛苦與焦躁的眼神,說明了爸爸下了什麼決心。

「淑貞,妳聽爸爸說,媽媽現在懷著小寶寶,情緒很不穩定,昨晚去醫院檢查雖然沒有什麼事,可是醫生說媽媽這樣大悲大怒容易讓媽媽失去小寶寶。淑貞妳乖,媽媽對妳沒有惡意,只是…只是媽媽不可以再受到刺激了!所以…所以爸爸跟叔叔談過了,妳先搬到叔叔家去住,等到媽媽生下小寶寶,爸爸再將妳接回來。

淑貞,爸爸知道這樣對妳很不公平,可是…可是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對妳對妳媽媽都好,我知道妳很乖很貼心,妳可以體諒爸爸嗎?…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妳!」

我的身體麻木著,我的大腦停止思考,我聽著爸爸對我說「對不起」,心口好痛好痛!我的眼眶紅了,鼻頭一酸,淚水就滑落下來。我看著爸爸發紅的眼睛,心裡的怒火就漸漸熄滅,算了!爸爸也很為難,媽媽現在仗著懷孕,以那肚子為要脅,爸爸又怎能不妥協?

誰叫我害死了哥哥?誰叫我是害人精?我既然已經承諾哥哥要好好孝順爸媽,這一步,我能不退嗎?我啞著聲音對爸爸說:

「爸!我知道了!我去叔叔家住。」

爸爸一聽,驚喜地凝視我的臉,他忍不住掉淚,抱住我,身體的顫抖傳到我身上。

「淑貞…淑貞,妳是爸爸的好女兒!是我對不起妳!我答應妳,等妳媽媽生下孩子坐完月子,我一定接妳回家!我的乖女兒,謝謝妳…謝謝妳!」

我覺得我的心有一個破洞,正越破越大,原本柔軟的心,有一小塊地方變硬了。我不怨恨上天對我如此,我只知道,我不可以被擊倒,為了哥哥,我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前方等著我的是什麼?我都要活下去。

爸爸收拾著我的行李,裝滿一個中型行李箱和一個行李袋,我背上書包,隨著爸爸坐他開的貨車去叔叔家。

爸爸是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當年爸爸為了讓叔叔可以唸大學,高中畢業就去工廠工作賺錢,所以叔叔一直以來都對爸爸心存感激,過年過節也會帶著全家來看望我們。叔叔和嬸嬸生了兩個女兒,我與哥哥常和堂妹玩得很融洽,表面上看起來是兩個相處得很好的家庭。

叔叔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嬸嬸則是在安親班工作,一家人住在板橋一間二十幾坪大、三房兩廳的舊公寓裡。

去叔叔家的路上,爸爸對我說:

「妳先在叔叔家住著,明天我去學校幫妳辦轉學手續。妳要記得,住在叔叔家要有禮貌,要幫忙做家事,對妹妹們要和善,他們一家人都很好,不會欺負妳的。」

「嗯。」

「妳安心住在叔叔家,我會給叔叔一些錢,不會平白要他們養妳,等妳媽媽生下孩子,爸爸一定去接妳回來。」

「嗯。」

到達叔叔家的巷口,爸爸從口袋掏出一千元,遞給我,說:

「這是給妳的零用錢,妳自己去買書還是文具,不要跟叔叔嬸嬸拿錢,我每個星期都會去看妳,錢不夠用了就跟爸爸講,爸爸會給妳錢的。錢要收好,不要讓妳叔叔他們知道。」

「我知道了。爸,我會乖乖住在叔叔家,你不用擔心。」

爸爸伸手摸摸我的頭,不捨地說:

「淑貞很乖!爸爸以妳為傲。」

爸爸打電話給叔叔,告知我們到了。過了不久,叔叔住的公寓樓下鐵門開了,叔叔走出來,帶著笑容迎接我的到來。

叔叔長得不像爸爸,他比較斯文體面,戴著一副銀框眼鏡,笑起來煞是好看。爸爸跟叔叔寒喧兩句,兩人一起將我的行李搬上四樓,嬸嬸站在打開的大門內,笑著說:

「大哥、淑貞,好久不見!快進來!我平常忙沒有時間收拾,家裡有些髒亂,多包涵啊!」

大家全都進入客廳,我看見兩個堂妹站在餐廳,便勉力擠出一絲笑容,向她們點點頭,但她們的表情卻有些不情願,想來是叔叔要她們其中一個讓出房間給我,兩姊妹心有不甘吧!

嬸嬸端來兩杯熱茶,爸爸接過來喝了一口,隨即向嬸嬸說:

「弟妹,不好意思呀!淑貞要麻煩妳多照顧了!妳平時可以叫她幫忙做家事,淑貞很乖,她在家都有幫忙做家事。」

「大哥,你別這麼說,大家親戚一場,幫這個忙是應該的,我們家裡小,怕淑貞住不習慣。」

叔叔見狀便開口:

「哥,我要淑芬跟淑芳住一間,空出一間房給淑貞,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淑貞。」

「有你這個弟弟真是太好了!這是淑貞的伙食費和房租,你收下,不要讓淑貞白吃白住你們。」

說話間,爸爸從皮夾裡抽出一疊錢塞給叔叔,叔叔不肯收,推讓間邊說:

「大哥你這樣不對!嫂子身體不好,我代為照顧淑貞是應該的,這錢我不能收,你拿回去……。」

兄弟倆推來送去,嬸嬸咳了一聲,伸出手去將錢拿走,笑著說:

「大哥你太客氣了!我們一定會讓淑貞好吃好睡,把她照顧得白白胖胖的,你不必擔心。」

爸爸的表情瞬間鬆了一口氣,對著嬸嬸說:

「還是弟妹明理,我就把淑貞交給你們了!我先走了!還要去接老婆出院。」

然後爸爸對我說:

「淑貞,妳在叔叔家要乖、要聽話,跟妹妹們好好相處,爸爸下星期再來看妳。」

說完,叔叔即送爸爸出門,爸爸臨走時回頭看了我一眼,表情是歉疚與不捨,我握緊了拳頭,忍住想叫住爸爸的衝動,逼自己笑,爸爸便走了。

叔叔和嬸嬸將我的行李搬到較小的一間房間,我看見那空的書桌和衣櫃,單人床上新換的床單與被子,煞時我感覺好寂寞!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的棲身之所,我覺得我心裡變硬的地方又大了一點,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到自己的家?

 

 

15

 

  四天後,阿靚休假,那天剛好是星期一,小凌上班的日子。

  阿靚騎車到果味,我跟他約好下午坐公車到捷運中山站的百貨商圈。

  我換好衣服,坐在梳妝檯前畫上淡妝,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竟是美麗非常?我穿上羊毛大衣,挑了雙逛街方便的低跟鞋套上,便下樓去了。

  到了果味門口,我向阿靚招手,裡面所有人都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容,除了小凌,他冷然地看著我,一雙好看的眼睛似乎有話想說。阿靚卻是笑容滿面,好像對店內的人說了什麼,大家都笑著,阿靚即走向門口,將門打開,迎向我,笑著說:

  「心飛,我們走吧!」

  今天天氣晴朗,但氣溫猶自低落,阿靚卻只在T恤外罩了件皮衣,下著一條牛仔長褲,我知道,這已是他的盛裝了!

  坐在公車上,我轉頭對著視線始終移不開我的臉的阿靚說:

  「謝謝你抽空陪我去買衣服,待會兒你要多給我一些意見喔!」

  「嗯。」

  「我化妝好看嗎?」

  「嗯。」

  「我的手冷借你的手暖一下。」

  「嗯。」

  我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眼睛盛滿驚疑。

  「嗯?」

  「好暖喔!我不想放手,好嗎?」

  「呃……嗯?……嗯。」

  我展現一朵燦爛的笑容,阿靚看的癡了,好一會兒,才雙頰紅暈地低下頭去。我趁勢將頭靠在阿靚肩上,我知道,他嗅得到我特地灑上的香水味,那是男人最喜歡的花香調。

  阿靚的手微微沁出汗,我想我讓阿靚飛上幸福的頂端,我不會讓他掉落冰冷的谷底,阿靚對我,還有另一層用途。

  下了車,我還是牽著阿靚的手,他也不抽回手,只是任我牽著,好似願意隨我走天涯般的,我在沒回頭望他的時候,嘴角都揚起一絲笑。

  我帶著阿靚到百貨公司一家我常去的專櫃,櫃姐驚喜地對我說:

  「楊小姐,這位是妳的男朋友嗎?你們好像金童玉女一樣,很登對哎!」

  我笑而不語,只是搖搖頭,櫃姐何等精明,立刻轉移話題:

  「楊小姐,前幾天公司剛下了七折,還有很多商品,妳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我放開阿靚的手,開始看起衣服。當我習慣性地拿起黑、灰、白色的衣服進試衣間,然後走出來給阿靚看,阿靚都搖頭,我不明所以,阿靚卻拿起衣架上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對我說:

  「心飛,妳老是穿黑、灰、白色衣服,平常妳不化妝的時候,看起來氣色不好。這件粉紅色毛衣,妳膚色白,很襯妳喔!妳試試看。」

  我的心震動了!在震撼尚未消退前,我伸手接過那件粉紅色毛衣,到試衣間換上,木然地走出來,站在全身鏡前,望見鏡中的女孩,膚白勝雪,粉色毛衣襯得她皮膚白裡透紅,看來氣色絕佳。

  阿靚走到我身邊,陪我看著鏡中那女孩,他笑了,俊美的面容更加動人。

  「妳看,我沒說錯吧?妳穿這種粉嫩的顏色很好看,妳應該多穿這種顏色的衣服。」

  我晃了一下,鏡中的女孩變成十歲的小女孩,紮著兩條辮子,穿著顯寬鬆又洗舊的衣裙,身邊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穿的是質料好也合身的衣褲,他們背著書包,站在一個賣女生飾品的攤位前。

  小女孩又矮又瘦,膚色卻十分白皙,五官也精緻如洋娃娃;而那比她高一個頭的小男孩,五官雖顯得平凡,眼神裡卻透著一股寵溺的光亮。

  小女孩挑挑撿撿,終於覓得一只黑色緞帶蝴蝶結髮夾,小小的,秀雅且低調,男孩看了卻搖搖頭,開始動手替小女孩挑了起來,不一會兒,他拿起一只粉紅色緞帶蝴蝶結髮夾,比小女孩挑的大一點,甜美而張揚。

  「妳皮膚白,這個粉紅色髮夾才襯妳,夾上去看看。」

  小男孩幫小女孩將髮夾夾在她鬢髮間,然後一笑,說:

  「妳看,這種粉粉的顏色才適合妳,夾起來很好看。」

  小女孩朝攤販主遞過來的小鏡子看了看,輕輕一笑,珍惜地摸摸那粉紅色髮夾,不一會兒又苦著臉說:

  「這髮夾是好看,可是太顯眼了!媽媽看到會罵我的。」

  「沒關係,那妳就到學校再夾上去,給我看就好了!老闆!這一隻髮夾多少?」

  「五十元。」

  「好,我買了!」

  那是我跟哥哥一起去買髮夾的場景,我記得哥哥後來又摸摸我的頭,一直笑咪咪的。

  現在,相似的場景,站在我身邊的卻是俊美如明星般的男孩,我轉頭看著他,雖然面孔與五官完全不同,我卻在阿靚的身上看到哥哥的影子。

  我的心酸酸的、暖暖的,滿滿的複雜情緒充斥我心,我努力克制想掉淚的衝動,對著阿靚嫣然一笑,轉身對櫃姐說:

  「小姐,麻煩妳幫我搭一條跟這毛衣相襯的裙子。」

  櫃姐立刻去找了幾條裙子,我一一試穿,最後決定一條藍白相間斜格紋的短裙。

  我在那家專櫃買了兩件毛衣、一條裙子、一條長褲和一件米色大衣,大大的紙袋裝得滿滿的。我從皮夾抽出潔生辦給我的副卡,刷了卡,我望見阿靚滿意的表情,便愉快地簽上我的名字。

  我又帶著阿靚到另一家專櫃,在那裡挑了一件深桃紅的無袖洋裝、一件白色高領內搭薄毛衣,又順便挑了一件紅色長大衣。阿靚甚為滿意地笑著,於是我又刷了卡。

  下到一樓,我到專賣鞋的專櫃買了一雙棕色長靴和一雙紅色高跟鞋。在我試穿那雙紅色高跟鞋時,我拉著阿靚站在全身鏡前,阿靚看著那雙鞋,苦笑著說:

  「這鞋子是紅得好看,可是太高了!看妳都快跟我一樣高了!」

  「那麼我們去男鞋專櫃,看有沒有賣男士的高跟鞋?我買給你穿。」

  只見阿靚微蹙眉頭,欲言又止,我笑著說:

  「開玩笑的,別認真嘛!」

  這軟呼呼的撒嬌,讓阿靚忍不住愉悅的笑容,伸手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拉到他懷中,漂亮的眼睛閃著笑意,暖暖的呼吸噴在我鼻頭。我明白阿靚此刻想做什麼,我推開他做為拒絕,卻又笑著對他說:

  「那買一雙低跟鞋好了,顯得你高挑。」

  「不用了啦!這雙鞋很好看,就買這雙鞋吧!」

  我換回自己的鞋,拿出卡讓櫃姐去刷卡,我抬頭看著阿靚那亮如星星的眼眸,伸出手去刮了他鼻子一下,笑問:

  「其實你喜歡我穿低跟鞋吧?這樣我站在你身邊可以讓你顯高喔?」

  他那深棕色的瞳仁猶如天上最亮的星,閃耀著歡喜的笑意,笑而不答。

  我們到地下美食街隨意吃了點東西當做晚餐,接著便坐公車回天母了。

  阿靚提著三個大紙袋跟我上樓,有點氣喘噓噓,我請他進門,接過他手上的紙袋隨意放著。阿靚坐在沙發上,猶喘著氣,我去泡了兩杯紅茶,端到茶几上,然後坐在阿靚身邊,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阿靚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察覺我正望著他,他那白皙的面容泛起紅粉,低聲問我:

  「怎麼了?一直看著我幹嘛?」

  「我在想,要怎麼表達我的謝意?」

  說完,我快速地在阿靚臉頰上輕了一口。他整個人驚呆了,好幾秒後,他驚疑地看著我,嘴裡說不出話來,臉卻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紅。我伸出雙手去握住他的手,憋著笑,雙頰即染上些微紅暈。我輕聲說:

  「朱太太說你今天變成白雪公主了!需要白馬王子親吻才醒得過來,怎麼?你還沒醒過來嗎?」

  阿靚聽著我說的話,還是征征的,我趁機往他另一邊臉頰再親了一口,微微笑著,問他:

  「怎麼樣?該醒了吧?」

  阿靚凝視著我的眼睛,想確定我心中真正的想法。我勇敢地直視他,望著他紅透的臉龐微笑。

  過了一會兒,阿靚猛然將我抱入懷中,他的手臂緊緊地圈住我。阿靚的懷抱果然很溫暖,我的手不自覺地攬住他的腰,享受著他暖洋洋的擁抱。

  「妳……想跟我在一起嗎?」

  阿靚冷不防問了我這句話,雖然這情況在我意料之中,我的心還是重重跳了幾下。

  「阿靚,你可以摸一下我的頭嗎?」

  他沒有問原因,只是用行動代替回答。他的大手輕輕摸了我的頭一下、兩下、三下,我閉上眼睛,感受那熟悉的感受,是了!阿靚摸我的頭的感受好像哥哥摸我的頭一樣,我終於忍不住輕輕啜泣起來,阿靚聽到,連忙放開我,輕輕問我:

  「心飛,怎麼了?我哪裡做錯了嗎?」

  阿靚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焦急又擔心地看著我,我趕緊去拿面紙,擦乾淚痕。收拾好心情,我抬頭凝望阿靚,對他說:

  「我沒事,只是知道你喜歡我,我很高興。」

  「我真的很喜歡妳!從我第一眼看到妳開始,我就喜歡妳了!那……那妳喜歡我嗎?」

  「喜歡,不然怎麼會親你呢?」

  「那……那妳想要跟我在一起嗎?」

  「這……我要跟我朋友商量一下,總不能這麼輕易就被你追到手吧?」

  說完,阿靚跟我都笑出來了,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寵溺地說:

  「妳喔……永遠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反正妳知道我喜歡妳,我會等妳答應跟我在一起的。」

  我將阿靚的手拿下來,用力握著,然後放在我臉頰上,笑著輕輕對他說:

  「你今天當我的挑夫也應該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我會盡快給你答案的。」

  說完,我將他的手放回他腿上,看他有些訕訕地笑著,然後站起身,往門口移動腳步。我站起身送他到門口,門打開了,阿靚卻回身抱住我,在我頸項間深吸一口氣,然後放開我,含情脈脈地說:

  「我回去囉!再見!妳…要早點睡喔!」

  「我會的,再見!」

  阿靚不捨地一再回頭望我,看我一直笑著,才步下樓梯,下樓了。我關上門,屋內頓時變得好冷清,我回味著阿靚的體溫,閉上眼,他摸我的頭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好熟悉啊!時光瞬間回到小時候,哥哥總愛摸我的頭。

  淚水自我眼眶滑落,我可以喜歡阿靚嗎?我在心裡問自己。

  沒有答案。

  今晚,我又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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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雪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